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五日,李自成的軍隊攻破居庸關和昌平。、、這意味著他們已經突破了北京的外圍。
十多天前,起義軍中間傳出一個消息:闖王下了令,每天可以吃餃子了。餃子是中國人傳統習俗中但凡有喜事時才能吃的食品,而對貧苦多年的陝西流民來說,能吃一頓餃子,以前是只有過年時才有機會想一想,現在災年不斷,更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了。但自闖王大軍進攻北京之前,闖王李自成就下了令,從今天起,全軍各將士,人人吃餃子,一直吃到攻破北京為止。
現在,距離這個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李自成大營中,一到中午就埋鍋做水,煮餃子的香味不斷傳來。
居庸關守將是唐通,這位當年松錦之戰的八大總兵之一投降後,打開了北京的門戶。兩天後,李自成大軍挺進高碑店,另一路由劉宗敏帶領,向西挺進西直門,當年用來對付義軍的大炮被義軍用上,這一天開始,李自成下令,炮轟北京外城牆,轟隆之聲震天動地,連群臣上朝時都感到大地在顫動。大家相對而泣,惶恐難當,各自說著不太著邊際的對策,但心裡也知道,勤王的軍隊可能不會來了,有些人心裡已經開始盤算,既然棄城撤走已經不可能了,那麼投降了又如何?會不會能保住一條命?這種情緒就像會傳染,雖然大家都不說,但隱隱間,已經人人在考慮這件事了。
崇禎在一個月的時間裡瘦了將近二十斤的重量,他盼著各路勤王的軍隊快些到來,但是一次次伴隨的是失望。這次崇禎一反常態,未加指責,相反的是一邊給諸將陞官,一邊不停地下罪己詔,一個月之間,下了三次罪己詔,所有的詔都是指責自己誤國,但是對於最為敏感的袁崇煥被殺及派餉問題,依然隻字不提。
城中守軍多為老弱,精兵早就派往陝西和遼東兩地了。近幾年來,崇禎不信文臣,厭煩武將,京城防務都交給了內監,由司禮三大太監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操縱,內監派出近萬人守城,但即使如此,守軍也超不過三萬人。一個人要守數個城垛,這對於作戰力本就不強的老弱兵和內監兵來說,十分為難,而軍中欠餉依然很厲害,臨打仗時才每人發給一百文,城上無人送飯做飯,軍士還要自己買食,城中被困,物價飛漲,一百文買不了幾個饅頭,因此軍心渙散。這時李巖等人的傳單已經深入人心,軍士多為窮苦人家出身,人心思變,無心戀戰,很多人甚至盼著農民軍快些攻城。
而就在此時,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北京,只一夜間,京城各巷道突然遍佈四處流竄的老鼠,隨之,百姓中間開始有人病倒,城中的診所、藥鋪堆滿了人。史載,明亡前夕,一場巨大的瘟疫開始了。鼠疫橫行,不久就蔓延了整個京城。
有人將疫情上報給崇禎,但崇禎已經無心過問此事了,自他上任以來,天災**不斷,這個,在他看來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北京城內,就是這樣一個局面。
京城內防衛全部交給了內監,除襄城伯李國楨外,即使負責分守各城門的卿寺、科道各官,連登城的權力都沒有。這天中午,太陽高照,大家正在吃午飯,突然聽得城外有探子敲打城門,喊道:「遠處塵土沖天,似乎有大敵來了!」內監派偵騎出去偵測,不一會兒,這些騎兵回來,道:「只有少數散兵游勇,沒有大敵。」內監命令大家繼續吃飯,少安毋躁。大家剛剛吃上,突然只聽得地面一陣顫動,接著轟隆隆的聲音自遠至近傳來,只片刻工夫,就聲震城野,守城內監向下一看,只嚇得魂飛魄散,卻見遠處黃沙滾滾,一騎騎人馬向這邊挺進,也不知有多少人。原來先前的偵測騎兵怕與大順軍遭遇,只出城數里,草草一看,就趕快回來了,這麼一來,反而給李自成的大順軍以進攻的機會。內監見勢大亂,匆忙中調動三大營兵士守城,說時遲那時快,大順軍已經殺到眼前,喊聲震天,炮聲轟鳴,箭矢如雨。這些內監平時養在深宮,哪有作戰的經驗,只一味地命令三大營出城迎戰。大順軍兵分三股,攻打平則門、彰義門、西直門,出城迎戰的三大營兵士一擊即潰,降的降,亡的亡,沒用一個時辰,就全軍覆沒了。
襄城伯李國楨登城督戰,命令守城士兵出城迎戰,但是無人聽命,喚哪一營都沒有人動。李國楨大怒,命人鞭打士兵,結果這一打不要緊,幾營士兵全都倒在地上,呻吟連連,都說自己已經身受重傷,不能作戰了。李國楨接連打斷了幾條鞭子,竟然還是沒有一營人出去,李國楨無奈,縱馬直奔武英殿去見皇上。
此時早朝剛畢,但皇上憂慮未去,大家也沒有散去。李國楨衝到午門就被內臣擋住,守門的太監說道:「聖上正在論事,外臣不可入內!」李國楨大怒,手拿馬鞭指著太監罵道:「國事都到了什麼危急的時刻,你們這些死奴才還敢擋駕!」縱馬直衝,太監嚇得急忙躲閃,李國楨衝進午門,直奔武英殿。
武英殿內,崇禎、魏藻德、范景文、馬士奇、倪文煥等閣臣和王承恩、王之心、曹化淳等人正在一籌莫展,外面有人報李國楨闖來有急事,崇禎命馬上召見。李國楨進得屋裡來,一頭跪倒在地上大哭道:「皇上,賊人正在攻打外城,勤王的兵不到,三大營全部潰敗,士卒不肯賣命,躺在地上不動,鞭一人則一人起,但其他人又復躺下,臣無能,請皇上治罪。但事已至此,我們怎麼辦?還請皇上與諸位大人拿一個主意。」
崇禎聽得這話,長歎一聲,看看群臣,大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魏藻德道:「我看皇上還是及時加封劉澤清為東安伯,他離得最近,讓他快來勤王,吳三桂那邊,還請皇上再加急遞,我們也只能等他們了。」大家紛紛點頭。
崇禎愣愣地坐在那裡,既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贊同,只坐那裡茫然地不知在御案上寫著什麼,寫著寫著,突然將筆一摔,道:「退朝!」也不再說什麼,轉身就離去了,站在他身後的大太監王之心走過去看了看案頭,臉色一變,急忙用袖子將案上的字抹去。曹化淳看見他這個不尋常的舉動,走上前問道:「皇上寫的什麼?」王之心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寫的是文臣人人可殺六個字,這個時候若閣老們看見他還寫這個,那還了得?」
曹化淳聽了這話大驚,急忙到後宮去找皇上,想探個口風。來到武英殿後院,卻見崇禎一人站在一棵老槐樹下一動不動,猶如雕像。曹化淳不敢說話,只站在他身後佇立,良久,崇禎回過頭來,臉色憔悴,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眼中默默流下淚來,道:「朕是昏君,群臣是昏臣,他們誤國誤朕,誤了百姓!」曹化淳聽得驚心,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三座城門苦苦堅守,但是大順軍卻越擁越多,三大營士兵倉促出戰,不但沒能取勝,反而遺棄了很多珍貴的軍用物資,陣地上佈滿火車(古時一種用來火攻的戰車)、巨炮、蒺藜、鹿角等障礙物。這本來是用來阻礙李自成軍隊的,這次反為其用,李自成軍隊越擁越多,時人稱之為「四面如黃雲蔽野」,把北京城內圍得水洩不通。
這天夜裡,有人射書進城,稱李自成方有談判代表要進宮見皇上,有要事相談。守城太監將此事稟告給王承恩,王承恩命人放絞索下去,絞索的一頭是籮筐,談判者坐於籮筐之中,被絞索拉到京城之上。等這人上來後王承恩不禁苦笑,原來這人是監軍太監杜勳,當年還是自己的手下,此次投降後已經成為李自成農民軍的談判代表了。
杜勳過去見了王承恩、曹化淳之類的都是點頭哈腰,以孫子自居,但這回就神氣多了,他是作為李自成的談判代表來的,而且說明了非崇禎不談,其他的人全是白扯。
以王承恩、曹化淳之能,恨不得一掌將他斃於殿下,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急忙稟報崇禎。崇禎下令,在平台秘密召見杜勳,並特意囑咐,只令內閣首輔魏藻德及王承恩、曹化淳三人參與談判,不可語之於任何無關人等。
平台之上,平時見了崇禎三跪九叩的杜勳早已換了一副嘴臉,只勉強行了個禮,就提出李自成的要求:「我主說了,要想讓我主退兵,條件只有一個:割讓西北,劃疆而治,陛下你為明朝皇帝,我主為大順皇帝,我主與你是平級,不奉召,不晉見,此外還要你犒賞軍銀一百萬兩,我主暫退河南。否則,我主說了,今天來北京城外共有八十萬軍隊,大軍所到之處,一切皆為齏粉。陛下若應允,我主說了,大明就與大順聯軍,共同收復遼東。」
望著這個昔日卑躬屈膝今日趾高氣揚的太監,崇禎帝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眼睛看著魏藻德,魏藻德將眼神望向別處,佯作不見。崇禎又看了一眼王承恩,王承恩搖搖頭,再看曹化淳,曹化淳一臉茫然。此時崇禎心亂如麻,但老實說,在極端頹喪的情緒中似乎又看到了一點希望,他心中暗道:看來逆賊似乎沒有趕盡殺絕之意,倒不如答應了他的條件,只要自己能安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過,這麼屈辱的條件讓自己這個一向剛強的皇帝馬上答應似乎面子上有些下不來,於是又把眼睛望向魏藻德,示意由他表態,但魏藻德不說。
杜勳見他們君臣只是不停地用眼睛示意,有些不耐煩了,道:「到底有何主意,就請皇上迅速定奪,我也好迅速回去覆命,否則過得一時三刻,我主心急,大軍就可能殺上來了。」
崇禎無奈,道:「魏首輔,你是本朝閣臣之首,此議如何,現在形勢緊急,由你來定奪,怎麼有利於國家你怎麼辦,不用考慮朕的心情。」這話已經挑明了,是要魏藻德替自己表個態。
但魏藻德與崇禎共事多年,早已經知道他的手段,此人是最會卸磨殺驢的,這時讓他說話,如何肯說?於是拱手道:「臣惟皇上一人意見為準,臣沒有什麼意見,全聽皇上的,只要皇上說了,臣定要馬革裹屍、為國捐軀。」
崇禎不耐煩地說:「我只要你說一句,行與不行,哪有那麼多話?」魏藻德只是連連拱手,卻不說一言。崇禎追問幾句,問不出所以然來,一旁的杜勳面帶譏笑之色。崇禎無奈道:「你先回去,和你主子說吧,朕稍後回話。」
杜勳應了一聲下去了。崇禎面色鐵青,直奔龍椅而去,王承恩見勢不妙,道:「魏閣老且行退下,我們這裡還有話說!」魏藻德見勢不好,急忙退下,連招呼都沒打。他前腳剛走,崇禎已經用力將龍椅搬起,向著他剛才站的方向擲去,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裡響起,讓所有的人心裡都是一顫。魏藻德聽得這一聲巨響,哪敢回頭,走得更快了。
崇禎雙眼血紅,青筋暴起,指著魏藻德離去的方向罵道:「奸臣,奸臣,該殺,該殺!」王承恩急忙上前,扶住崇禎道:「皇上息怒,萬萬不可氣壞了身子!」崇禎紅了眼睛,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死太監,那杜勳就是你的手下,現在來替賊人要挾朕,你們是不是串通一氣,都想朕死?!」一掌打在王承恩臉上,王承恩跪地叩頭道:「皇上罵得是,臣是該死,養出了這樣的奴才,但奴才絕無與此人串通之心啊。就請皇上現在下旨,現在就挖了奴才的心,看一看是紅的還是黑的。」崇禎罵道:「臣子誤國,太監弄權,朕只要有一口氣在,一定要好好地收拾你們!」
曹化淳站在一旁,聽得崇禎喊出這樣的話來,只驚得目瞪口呆,全身讓冷汗浸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承恩只是不停地叩頭求饒,崇禎卻平靜下來,要王承恩起來,又讓曹化淳下去,速叫駙馬督尉鞏永固進來。
等曹化淳走後,崇禎思索片刻,道:「王承恩,你給朕擬一道旨,朕要寫一封親徵詔書,朕要寫上,朕今親率六師以往,國家重務悉托太子,快寫!」王承恩應了一句,馬上去取紙筆。
詔書還未寫完,鞏永固也到了。崇禎道:「你來得正好,賊人勢大,恐怕得做長遠打算,我要你速帶家丁千人,護送太子出城,去南京避難,朕決定與京城共存亡,太子的命要保住,留得一口氣在,我大明就亡不了。」
鞏永固苦著臉道:「皇上,當年是您下旨,內戚絕不能私蓄家丁,臣哪有上千人?能湊夠一兩百人就不錯了,再說現在城已經被圍,我只怕強行突圍,不但無功,反而折損了太子啊。」
崇禎聽得一驚,手中的筆竟然掉在了地上,道:「那怎麼辦?事已至此,只得魚死網破,王承恩、曹化淳,你們馬上將內宮所有的內臣都組織起來,大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王承恩答應了一聲,曹化淳卻呆立那裡,如喪考妣,連回話都忘了回。
三月十八日凌晨,天突然降下大雨,雷電交加,整個天陰得猶如黑夜,但這並沒有阻擋住李自成的攻城之舉。大順軍架起雲梯強攻,守城士兵不敢硬拚,只能一味地以放炮守城,不一會兒,炮彈空了,就只能放空炮了,眼看著城池難守,負責守護彰義城的李國楨在彰義門上命人喊話下去:「李自成部眾聽著,我大明襄城伯李國楨願入營為你人質,你派人與聖上談判。」
喊話過後不久,只見一騎來到城上,騎上那人黑面長鬚,形如張飛,笑道:「大順皇帝說了,我們現在穩操勝券,你算什麼東西,何用你做人質!」
李國楨又羞又氣,問左右:「這人是李自成?」守軍中有明白人道:「這人是李自成的侄兒,名叫李過,綽號一隻虎。」李國楨道:「你且回去,我要和李自成對話!」李過哈哈大笑:「豬狗一樣的人,也敢和我大順皇帝對話,我看你不配!」
李國楨氣極,道:「此人如此辱我!」拔出腰刀就要自刎,左右急忙將他按住。李過在底下看見了,笑道:「你這鳥官也不用尋短見,當年你們欺壓百姓、作威作福時可想過今天?俺們大順皇帝說了,只要狗皇帝崇禎退位,我們馬上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大順皇帝有好生之德,今天再給你們一天時間,明天早上,如果他不退位,我們就攻城到底。」
李國楨回到京師,將這話和崇禎說了,崇禎怒道:「賊人敢如此辱我!」氣得啊呀一聲向後倒去,王承恩將他扶住。崇禎道:「吳三桂到了嗎?劉澤清到了嗎?左良玉到了嗎?」大家說道:「幾路勤王的兵都沒到!」崇禎道:「卿等都聽那李自成的話了吧,他是想要朕的命,你們若要榮華,現在取了朕的命換一條出路吧。」群臣道:「皇上說哪裡話,陛下有福自當無慮,如其不測,臣等願意巷戰,誓不負國。」
崇禎道:「好,大家就做好巷戰的準備,王承恩、曹化淳,你們速去安排此事,把宮中所有的人手都集中起來,老弱婦孺也不例外。」王承恩應了一聲,但卻不見曹化淳回話,四處張望,發現哪裡都沒有曹化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