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有人冒死進入詔獄解救袁崇煥之後,曹化淳為防意外,把袁崇煥從詔獄中轉移,押解到宮中禁地,命八百軍士嚴加防守……關押之地十分隱秘,除曹化淳本人,誰也探聽不到。
此地位於紫禁城外城的一間大四合院裡,偌大的一個院子,只關著袁崇煥一個人犯。
說此地是牢房,似乎有點委屈。事實上,這個地方比起陰暗的詔獄來說,還要氣派得多。這是一間廂房,桌椅床榻一應俱全,唯一有區別的是,房間的主人被打斷兩條腿骨,用一個幾十斤重的鎖鏈將雙腳套住,鎖鏈的終端釘入地面裡,鎖鏈粗如兒臂,一把大鎖懸於其上,除非曹化淳命人開鎖,否則任如何刀劈斧砍,也休想將其斷開。
雖然皇帝命令可以動動刑,但曹化淳除命人將袁崇煥雙腿打斷以防他逃走外,並未再加刑罰,相反,不但在吃穿用度上較一般人犯好了許多,因袁崇煥喜讀詩書,曹化淳還特別命令,每天要把一些經史著作、詩詞曲賦之類的書籍放在他身前,供他閱讀。
袁崇煥雙腳被打斷,又戴上了幾十斤重的腳銬,無法行動,只能終日坐於地上,靠在牆角內,靠讀書消磨時光,錦衣衛不來刑拷他,他也就樂得個清靜,終日不發一言。時日一長,雙腿久不能行動,已經日漸浮腫,肌肉漸漸糜爛,有時傷痛來時,痛不可當,但他人很剛強,忍住不發出一聲呻吟,只將牙關緊咬,發出「吱吱」的聲音,在夜空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袁崇煥平日進食不多,又經常徹夜不眠,原來瘦小的他,已經剩下不到六十斤的份量,坐在那裡,滿臉虯髯,毛髮密集,將瘦削的臉都遮住了,身形枯槁地陷了進去,在空蕩蕩的囚服遮蓋下,更是形同骷髏。
這天晚上,同往常一樣,袁崇煥用過簡單的米粥青菜後,正在讀《老子》,突聽得「吱」的一聲,門被推開,幾個黑影站在門外。這些人全是身著黑衣,臉上也是黑糊糊一片,似乎蒙上了面紗,看不清模樣。
袁崇煥掃了他們一眼,理也不理,繼續看書。黑影中一人走上前,進得屋裡,將面紗掀起,一張白胖的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正是曹化淳。
袁崇煥頭也不抬,只是看書,如同沒有曹化淳這個人。曹化淳有些尷尬,輕咳一聲,袁崇煥還是沒有理他。
曹化淳苦笑一聲道:「怎麼袁大人見了咱家,一句想說的話都沒有?」
袁崇煥並不抬頭,眼睛仍在書本上,說道:「曹公公有話就講。」
曹化淳道:「今日皇上平台召見群臣,並叫來了袁大人的恩師和老上級孫承宗大人,對大人之罪進行廷議,大人可想知道結果?」
袁崇煥想都不想,說道:「不想。」
「為何?」
袁崇煥抬起頭來,望著曹化淳道:「我本無罪,廷議之舉,從何而來?若皇上判我有罪,想也沒用,若皇上判我無罪,自會將我釋放。」
「釋放?大人可知如今朝野上下,處死大人的呼聲正是一浪高過一浪。」
袁崇煥鄙夷地一笑,並不說話,繼續看書。
曹化淳走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乃經世之才,今日落到如此下場,咱家也十分同情。咱家有心幫大人一次,今有一請,若大人應允,我可保大人一條命。」
袁崇煥眼光仍停在書上,道:「你說。」
曹化淳突然高聲道:「來人,給袁大人取紙筆、印台、硯台來。」
外面早有廠衛上來,取來紙墨筆硯,放在袁崇煥腳下。曹化淳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團,打開來,道:「這裡有一封認罪書,是我為大人擬好的。我這就念給大人,我念你寫,寫完之後,請大人按上手印,馬上交呈皇上。皇恩浩蕩,想起大人過去功績,皇上沒準兒赦免大人也未可知。」
袁崇煥冷冷說道:「認罪?我袁崇煥忠心為國,生死罔顧,又有何罪?祖大壽擁兵出關,我一紙書信將他召回,保住大明江山邊關重地,縱有妄加之罪,亦可抵消。我又有何罪可認?」
曹化淳故作神秘,環顧左右一下,走上前來,貼著袁崇煥耳邊說道:「大人,咱家今天給你交個底,你有罪也好,無罪也罷,都不重要。皇上只要你有個態度,你若無罪,那不是你錯了,是皇上錯了。你若有罪,那你不是對了,是皇上對了。皇上現在有心免你死,但你得給皇上一個台階下,這世上只有臣子的不是,哪有主子的不是。你難道不明白嗎?咱家再給你交個底,皇上真正要整的人不是你,是要用你這件事來整頓朝綱,嚴肅綱紀,你只要配合咱家,助皇帝剷除奸邪小人,皇上網開一面,或可保你一命。」
袁崇煥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噢?奸邪小人,那又是何人?」
曹化淳陰陰一笑:「這個,就不是咱家在這裡要說的了,咱家只要大人知道,若大人肯服罪,在三法司會審時再肯作證指證朝中奸黨,並坦承一切罪行均由朝中大員主使,大人的命就可保住了。具體指證之人,大人當天會知道的,這個時候,保命要緊,至於小小懲罰,亦不在話下。」
袁崇煥點頭道:「好,我明白了,要我寫什麼,請公公念吧。」說完操起筆來,蘸上墨汁。
曹化淳喜道:「大人肯依從,那真是大事可行了。」於是對著打開的紙條念道:
「我袁崇煥身居邊關大將重位,疏於職守,獨斷專行,裡通外邦,結黨營私,殃及朝政。共犯有八大罪責:一、付託不效,二、專恃欺隱,三、謀款斬帥,四、縱敵長驅,五、市米資盜,六、頓兵不戰,七、援兵四集,八、結黨亂政。罪皆屬實,願受其罰,吾朝中尚有黨羽若干,理當同罪,願在三法司前作證揭批,以正國法,以振天威。袁崇煥書。」
他一面念,袁崇煥一邊寫,待得念完時,袁崇煥已經寫完,將筆一扔,道:「請公公拿去。」
曹化淳笑道:「大人身明大義,顧全大局,咱家十分欽佩。」將袁崇煥手書拿來,看了一眼,不禁臉色大變,道,「你這寫的是什麼?」
袁崇煥微笑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公公怎會不知?好,我這就背給大人聽——」背了下去道,「故大道廢,案有仁義。知慧出,案有大偽。六親不知,案有孝慈。邦家昏亂,案有貞臣。」
曹化淳怒道:「我讓你寫認罪書,你這寫的都是什麼?」
袁崇煥道:「這些話正是公公教會我的。」舉起手中的《老子》搖了搖,道,「袁某日讀此書,終於明白了,每當國邦昏亂,自有忠臣蒙難,袁某今日之苦,也理當如是。現在正是大道廢棄之時,忠臣必有劫難。若此時不能正其心志,忠其志向,人鬼之分,就只在一線之間了。」
曹化淳冷笑一聲:「你這是執迷不悟,要與朝廷作對了。我看你人都死了,還怎麼忠其志向,正其心志?」
袁崇煥笑道:「人死何足懼哉。忠君之志、報國之心,不會隨肉身消失而滅亡,奸邪之輩,縱使佔得一時之利,必將遺臭萬年。」
「說得好!」曹化淳身後突然有人應了一聲,接著有一人走上前來,道,「袁崇煥,只不知你說的這些個奸邪之輩,所指何人?」
這人走上前來,曹化淳急忙退後一步,腰身縮起,作恭敬狀。袁崇煥聽這聲音熟悉,但仍不管不顧地說道:「這朝中哪個人構陷於我,哪個就是奸邪之輩!」
「哼!」那人冷哼一聲,道,「那豈不是說,哪個人說你不是,哪個人就奸邪了?這話要是朕說的,難道朕也是奸邪之輩嗎?」
說完這話,那人將面紗揭開。袁崇煥見了他大驚,叫道:「皇上!」想要起身下跪,但剛一動彈,就被鐵鏈拉住,劇痛之下,呻吟道:「皇上恕罪,臣不能起來拜你。」
崇禎看了他的腿一眼,面上稍有不忍之色,道:「你落到今日這地步,怪不得別人,只怪你自己。」
袁崇煥面有愧色,道:「臣不能保得京城平安,令敵人打到北京城下,臣心一直愧之。」
「不錯,」崇禎指著他道,「你確實有負朕之托。你不該騙朕,說什麼五年平遼;你不該背著朕殺我大將,折我軍士;你更不該讓我大明自朕手中蒙上如此奇恥大辱,我朝自建朝以來,還從來沒有人能將兵力打到京城之下。你總該記得,本朝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達部兵犯北京,嘉靖爺當場就將兵部尚書殺了,可那次外兵入侵,遠沒有今日的厲害。你害朕蒙上萬世罵名,朕恨不得你死了,心才會安一些。」
袁崇煥聽了這話,剎那間心如死灰,一年來的委屈、憤懣、痛苦、不甘種種情緒都湧上心頭,禁不住說道:「皇上,五年平遼,我並未欺君,這次皇太極能繞道北京,實在是因為兵部不信我的話,不在薊鎮重要關口設兵所致。那毛文龍也確有可殺之處,謀款殺帥,純屬不實之詞。皇上若能聽進我的解釋,若還能給我幾年時間,我一定會實現承諾,但只可惜,皇上你只信他們的,不信我的。讓臣空有凌雲之志,卻無法施展。」
崇禎怒道:「到現在你還敢忤逆朕,若不是你從前有功,十個你今日也死了。你所犯之過失,哪一個不是死罪?曹公公現在讓你認罪,你有何憑證不認?今天朕就是要定你的罪,你認了罪,朕整頓朝綱之舉才能進行下去,朕才能辨清奸黨,嚴正風紀。朕且問你一句,這罪,你認還是不認?」
袁崇煥挺直身子道:「臣有罪,但罪不在曹公公所說八條之內,所謂結黨之說,更是無稽之談,臣斷不能認。」
曹化淳道:「袁大人,皇上讓你認罪,其實也是為你好。你今天認了罪,皇上一高興,很可能還會讓你施展才能,重回遼東呢。」
袁崇煥聽得這話,悲憤心情湧上心頭,指著自己的腿,悲憤地說道:「皇上,重回遼東,在臣看來,不過是夢囈而已。曹公公命人打折了我的腿,我的腿骨已碎,無法恢復,現在腿上肌肉鬆軟腐爛,且長期無人醫治,伸手一抓就能抓一把下來,這樣的身子,還怎麼去打仗?還怎麼去指揮?大罪不定,為何刑訊大臣?此種公理,可有處訴說?」
崇禎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恨聲道:「袁蠻子,你是不是覺得朕非常地對不起你?」
袁崇煥昂首道:「皇上,您若一意孤行,不聽忠言,只怕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大明江山。」
崇禎大怒,喝道:「你——」向袁崇煥逼近一步,曹化淳急忙扶住他,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崇禎自覺失態,稍微平靜了一下,恨聲道:「袁蠻子,朕知道你是個執拗之人,朕也不是不講道理的昏君。朕只問你一事,那祖大壽叛出邊關,孫承宗去了就將此事解決了,遼東之地,聽說人們只知有你,不知有朕,只知你的令,不知朕的天威,此為何故?你入獄之後,錢龍錫他們又四處為你活動,今天在朝野之上,朕看見一個四品官叫余大成的,居然連命都不要了,就在朝堂與頂頭上司論起是非來,這一切種種,又為何因?朕且不說你是否投敵叛國,但這結黨之嫌,你洗得清嗎?」
袁崇煥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曹化淳怒喝一聲:「袁崇煥,皇上問話,為何不答?」
袁崇煥只拱了拱手道:「皇上,祖大壽若是真反,誰也攔不住。他若不是個好漢子,我的一句話,他也不會聽。至於孫大帥、錢大人,他們都是忠君為國的良臣,我與他們,原本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唯一相同的是,是對大明的一顆忠心。我們之間,原本肝膽相照,皇上若不信我們,臣無話可說。」
崇禎道:「我今天就是借你這個事整頓朝風。朕命你,即刻認罪,否則誅全家。」
袁崇煥搖搖頭,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君要臣是非顛倒,黑白不分,恕臣不能從命。」
崇禎臉上殺氣畢現,道:「袁崇煥你敢違抗君命?就沖這一點,朕也不能放了你,今日朕不管有多少人阻撓,就是要殺你,朕要拿你開刀,整頓大明風紀,看看哪個臣子還敢結黨?還敢抗命?還敢擅權?」
袁崇煥淡淡一笑,道:「皇上殺我之日,就是大明風紀敗壞之時,國堪破之,人心不在,違命也好,遵命也好,又何足道哉?」
「你——」崇禎氣得又要發作,曹化淳急忙上前道:「皇上休要著急,給臣一段時間,讓臣來降伏這蠻子。」
崇禎氣得滿臉通紅,指著袁崇煥罵道:「不用等時間了,這就下令,袁蠻子必須死,他必須死!」
崇禎氣得歇斯底里,大發雷霆,而袁崇煥卻又拿起了手中的書,任他如何發作,神態安然,視若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