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祭教主伸出右手,抬起一團渾濁的銀灰色光暈,隱約可見是一個面具。極度濃郁的死亡氣息從中散發出來,頓讓人彷彿如置身午夜的荒林墳場,只覺毛骨悚然。林楓汗毛乍立,本能地往後退去。而阿綰則斜跨一步攔在他身前,雙手握拳,繃緊了身體蓄勢待發。
這是他們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隨即便醒悟過來,各自回到原位。
世祭教主柔和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拂過,微微一笑,將面具遞給林楓,道:「戴上看看。」
林楓稍一遲疑,手掌上運起一層內力小心地接過這個危險的東西,拿到眼前看了看。面具還算精緻,邊緣上刻了一行細小的銘文:「死亡是最偉大的平等。」但無比濃郁的死氣讓作為生命體的他本能地覺得心悚,並且呼吸不暢,噁心胸悶。
「戴上去,不要用鬥氣抵抗。」世祭教主催促道。
林楓一咬牙,閉上眼,屏住呼吸,雙手扶起面具罩在臉上。一陣冰冷的感覺滲透肌膚,死亡的力量混入了鬥氣的脈動。短暫的不適感過去之後,他再睜開眼,視野隱隱蒙上了一層灰色。
身體對鮮血的渴望被壓抑至極低,換成了一種極度冷漠的灰色情緒,好像炭火燃盡後角落裡的灰燼,黯淡無神,冷眼觀世。他抬起頭,與世祭教主長久地對視。
世祭教主眼中光暈變幻,林楓儼然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卻不是此刻的自己,而是在紛飛的血光中廝殺,又遮天蔽日的戰旗吞沒……許久之後,世祭教主喟然長歎,深深凝望著他,鄭重地道:「我以預言術推算了你的未來,天機不可露,但有幾句話一定要跟你說一說。你既然執著於情事,就要貫徹到底,不要因為一些虛假的表象就失去信心。一定要相信人性的美好,切不可半途而廢!」
林楓點點頭,嗓音隔著面具顯得很淡漠:「我知道了。」
「但願未來的悲劇會因我今日一言而改變。」世祭教主遙望山外雲端,語氣沉重,「梅林多操之過急,給你加了太重的負擔,才造就你今日的心性,與我如出一轍。只希望你的運氣會好一點,不要走上我的老路……」
林楓沒有應聲,世祭教主抬起手,輕輕按在他肩頭。剎那間空間塌陷,強大到無以復加的力量湧入身軀,一切生機都在那刻凝固,林楓產生出自身已被周圍混沌碾成碎片的錯覺。就像時間停頓了一下,一瞬之後,世祭教主收回手來,林楓感覺生命重新回到了身體之中,不禁深深舒出一口氣。
「這面具能抑制你血脈裡的混亂印記,只有當你的實力足以對抗那個印記的時候,才可以摘下它。它也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你需要時時警惕自身……」
阿綰悄然上前半步,側目打量了林楓片刻,轉臉看向世祭教主,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世祭教主看穿了她的心思,搖頭歎息:「生命之石也治不了他,還是拿回南華去吧。」他仔細觀察著阿綰雙瞳,眼中再度聚起光暈,須臾之後,他臉上隱約的陰霾愈發明顯起來。
「小師妹,你心氣太高,眼中容不下瑕疵,最終還是會苦了自己。我勸你及早學會包容別人,行事切勿過激,否則終會因內心的偏執而墜入魔道,悔之晚矣……」
江南小亭之下,少年在清冷的風雨中柔聲低語,言語直指內心,透出一股溫和淳正的力量,聽者深感敬畏。
而在幾重山外,另一個身著深紅色主教服飾的身影正在坎坷的路上飛奔,迅疾地掠過山嶺和樹林,氣喘吁吁地跑向山下一望無際的廣闊原野。細密的雨絲與他的汗水混在一起,幾根白髮在劇烈的顫動中脫離了主體,被身後的氣流吹起老高,又打著旋兒飄下來。那時候紅衣主教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教主——」隔著小亭還有兩三里地,他就大聲喊起來,又因一口氣接不上來而嗆得直翻白眼。
這時世祭教主剛把一枚黃金紋章遞到阿綰手中,紅衣主教的呼聲便夾在飄零的風雨中隱隱約約傳來,他淡淡一笑,對身前兩人說道:「看來你們那個校長師兄等不及了,也罷,該說的我也說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紅衣主教狼狽的身影帶著飛濺的雨點出現在他們勉強。他毫無風度地叉開腿把手撐在膝蓋上,吐出舌頭大口喘氣,一身華美的深紅主教袍上沾滿了污泥。那模樣像極了一隻從淤泥地裡跑回來的棕毛犬。
「教主……哈……哈……怎麼辦?」他喘著粗氣問。
世祭教主罕見地遲疑了一下,走到林楓與阿綰中間,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要幸福!」
他鬆開手,仰起頭朝東方望了望,轉過身對紅衣主教說道:「你先送他們離開,再去西方把武火召回來,準備新皇登基大典。」
紅衣主教瞪大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甚至忘記了喘氣:「教主,新皇……您?」
世祭教主沒有回答,轉身負手走入亭中,淡淡地道:「這兩個孩子的路都很坎坷,以後如果遇上了,還請你照拂一二。」
紅衣主教的身軀抖了一下,隔了半晌,才答道:「好!」
世祭教主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沒有出聲。
紅衣主教跺了跺腳,道:「世祭,你這麼搞就不夠意思了吧!我當年覺得你才夠義氣才跟你混了這麼久,你就想一個人滾蛋?你以為你死之後那個狗屁新皇還算什麼?你以為老子很想當這個殘蒙祭司嗎?老子不幹了!」他越說越激動,揮舞著拳頭,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再一腳將地面踏得深深凹陷下去。
世祭教主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別無他法。他們都是我的師弟,請一定要把他們帶出去。然後……」
「然後我知道該怎麼做!」殘蒙祭司重重喘出一口氣,一手一個抓住林楓和阿綰兩人,一個深藍色的魔法陣在他們腳下亮起,無數閃耀著光芒的符文從陣中升起來,匯成兩道絲帶,環繞著他們浮上半空,周圍的空間扭曲得朦朧起來。一秒之後,殘蒙祭司的咆哮聲響徹原野:「干!空間鎖!」
世祭教主冷哼一聲,如同蒼穹中的神祇睜開了雙眼,無上意志主宰了一切感知所及之處。無形的禁錮空間的鐐銬頃刻崩裂,深藍色的魔法陣發出一聲轟鳴,挾裹著三個人的氣息消失在平原上。
世祭教主轉過身來,面露悵然之色,喃喃地道:「師弟,沉不住氣了?」
岡瑟城在地面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中,梅林多用粗短的手指撐著堆積了一層肥厚脂肪的下巴,端詳著桌上徐徐運轉的星象儀,忽然咧嘴一笑:「師兄,你小瞧了怒焰的力量!」
——老師和羅斯師伯一起鎮守怒焰兩百餘年,所積蓄的力量已經達到了一個恐怖的高度,世人所傳言的不過其真實勢力的冰山一角。師兄,你將有幸見識到三位絕世強者鼎力兩百年所鑄之業,代價就是成為這頭巨獸的食物,讓它變得更強……
怒焰校長的對面,一位戴著墨鏡、頭上纏著黑色紗布的少年抿了抿嘴唇,盡可能地放緩了呼吸,沒有打擾到兩位久別重逢的師兄弟的對話。
「好吧!師弟,就讓我瞧瞧你這兩百年來的成果吧!」
「呵……」
星象儀上一顆閃爍著紅芒的巨星偏離了一直以來的軌跡,緩緩往上移去,與另一顆稍微暗淡一些的星辰的軌跡漸漸重合。梅林多的眼神從它上空飄過,不經意間落到對面少年金色的肩章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光芒。
視線再往上移,停在反射著星象儀各色光暈的墨鏡上,與其內目光相觸,兩人唇線的弧度都有所改變。
「開始吧。」少年道,聲音中帶著不近人情的冷漠。
梅林多閉上眼,阻隔了墨鏡後讓他覺得不舒服的目光,神念飛速上升,再度與那個強若神明的意志交談起來。
「師兄!你還記得老師的那八十八重幻境嗎?聽老師說,你一直被困在往生境中,神魂將離也不自知,差點就魂飛魄散。可有此事?」
隔了很久,世祭教主的回應才傳遞過來:「確實如此。老師怎麼會對你說起這些?」
梅林多也沒有立即回答,睜眼望了一下巨星與另一顆星辰的位置,在心裡默數了幾聲。
——離虛,我的預言即將實現,你看好了!
「在你之後,我也進入了老師的幻境,與你不同的是,心懷對丹珍的愛,我突破了一切阻礙,成為了幻境的第一個通過者。而你,師兄,你的失敗從一開始就已注定,因為你所愛的那個人早已經死在了暗紅沙丘上!」
猶如利刃刺入了心靈最薄弱之處,教主強若神明的意志猛地一顫,攪起一片渾濁的精神海。就在這短短的千分之一秒之內,人界最強劍客獨有的鋒銳完成了從初綻鋒芒到攀至頂峰的全過程,彷彿層雲之後的閃電裂開蒼穹兇猛地劈下,將人間照耀成一片慘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