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別離眼中波濤漸隱,唯余一汪湛藍,冰寒深邃,不可見底。她的口吻平靜得不起漣漪,緩緩地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也會追隨殿下左右,只是我那些兄弟,恐怕不會願意聽從另一個男人的命令。」安達戈流特的雙眼漆黑如墨,坦然地迎著他的公主殿下的目光,他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夢別離輕歎一口氣,收回注視他的目光,抬頭眺望教堂頂部,淡淡地道:「冥熙是我的愛人,你不要打他的注意。」這即是說,她答應了。
「是!」安達戈流特大聲答應,鄭重地扶起她的右手,慢慢吻了下去。騎士的吻手禮被他延長了數倍時間,才依依不捨地放開,站到夢別離的身側。
林楓、阿綰、灰袍女子作為這一幕的見證者,眼中各自閃過深沉的神色。
此時,夢別離和安達戈流特都望著燭光通道的方向,那處,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顯現出來,露出美妙的身姿輪廓。
「大陸第一猛將成為了王后陛下的騎士,真是可喜可賀!」那人聲音略帶磁性,悠揚動聽,但不讓人沉醉。他不緊不慢地走來,近處燭火映照出他的模樣,只是一個面容恬淡的少年,披著一件灰色長袍,但看起來讓人覺得舒服,賞心悅目。他的眼睛深邃有神,但沒有夢別離那種動人心魄的衝擊力。腳下無聲,卻不讓人覺得突兀。但若是閉上眼細細感應,卻怎麼都發覺不了他的存在,這一點與夢別離相似。
「教主!」夢別離俯下身去,肅容行禮。安達戈流特欠了欠身,盯著走近的少年,露出凝重之色。
「教主!」其餘三人也各自行禮。
世祭教主掃視眾人一眼,溫煦地笑道:「諸位都是當代傑出的少年英雄,也都與我有些淵源。難得能齊聚一堂,讓我見上一見,我心甚慰啊!」
夢別離道:「能再次聆聽教主教誨是我之榮幸。請問教主,能否去靜室一談?」她轉過頭對林楓、灰袍女子以及阿綰拱了拱手,道:「請諸位稍候片刻,我先行一步,見諒!」
「委屈幾位小友了,請在此地稍候片刻。」世祭教主點了點頭,轉身走到一副壁畫旁邊,「王后陛下,請!」他一邁步,便融入了壁畫之中,消失不見。
夢別離緊隨其後,也至畫旁,聽到身後安達戈流特刻意發出的腳步聲,腳下一頓,道:「你跟來也無妨。」安達戈流特沒有絲毫猶豫,跟隨她走入壁畫中。
林楓仔細去看,發覺那是一幅山景圖,山和雲的紋路組成了繁複玄妙的法陣。他對魔法陣一無所知,轉向灰袍女子問道:「看得出這個魔法陣的作用嗎?」
灰袍女子凝視片刻,搖頭道:「十三個法陣嵌套在一起,其中有一個是隔音結界,其他的都不認得。」
「看來你離教主的境界還有很遠啊!」
灰袍女子也不生氣,平靜地道:「十年前的馳曼,五年前的蝶妖,還有如今的浩無荒,他們若能活到一百年後,也未必有教主今日的成就。」
「哦,那教主與黑暗迷城裡的羅克相比如何?」
灰袍女子略一思索,緩緩地道:「羅克是醉臥淺灘的龍,教主是隱於山林的虎。當世之中,無人可與他們相提並論。」
「連你老師也不能?」
「老師……低了一籌。」
林楓臉上浮起譏誚的笑意:「既然如此說,過一會兒教主稍加點撥,你豈不是要心甘情願地追隨他的腳步?」
「林楓!」灰袍女子聲音中沒有憤怒,卻異常嚴厲,「不要小看任何人!每一位能走到這一步的修行者,都與你一樣經歷了心靈上的重重磨練,學會了真正的智慧。而且,那種嘲諷似的口吻讓你看起來很浮躁,不會是一個堅強的人所喜歡的。」
「抱歉,我習慣了。」林楓抬起頭望了望天窗。
「別擺出那副不在意的樣子,它掩飾不了你的內心。」
林楓驚訝地看著她,走到她面前:「你說話的語氣,很像以前的一位朋友……」
「現在才認出來嗎?」女子沙啞的聲音中混雜了絲絲苦澀,深深凝望著身前少年,淡金色的面具掩蓋了臉上溫熱的濕意,「以前的一位朋友……」
林楓怔了怔,抬起雙手輕輕摸上她的頭髮,挨過冰涼精緻的耳朵,去解她的面具。
「林小友,上官小友,你們一起進來吧!」世祭教主恬淡的聲音卻在此時透過壁畫傳出來,帶著平靜的魔力,使得林楓手上動作一滯。
女子的眼神飄過他的肩頭,落在燭光台朱紅色的銘文上,又在恍惚中失去焦點。她退開林楓的手,輕輕歎了一口氣:「再見。」
林楓嗯了一聲,目光沒過一瞬間的迷離,但女子分辨得出,那只是回憶和感傷,並沒有太多留戀。阿綰走過來,喚了一聲:「走吧!」林楓轉過身,與她並肩走入壁畫的山景中。
女子的手指攥得發白,閉上眼仰起臉,彷彿感受到了從不知名的遠方吹來的濕鹹的海風,心靈深處剎那閃過的撕裂痛苦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去。
空空的,茫茫的,不知所措地等待著。沒有時間抹不平的傷。
黯淡的天空,密密地斜織著如煙似霧的雨幕,雨霧之中遠山蒼翠。一方小亭嵌在鬱鬱蔥蔥的綠草叢中,亭中少年負手遠眺,眼神寧謐,如一幅安詳的畫卷。
年輕的男女從空濛煙霧中行來,臉龐微濕,逐漸走到近前。亭中少年唇角浮現一絲淺笑,緩緩開口:「這裡是江南的霧原,我出生的地方。」
年輕的男女不知其意,茫然往周圍看了看,視線交匯一次又分開,最後仍落到世祭教主的臉上。
世祭教主輕輕閉眼,表情有些微的感傷。
「就在這裡,我遇上了我曾經的老師,漠神。一轉眼,已經兩百多年過去了……現在看到你們兩個,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算起來,我們還是師兄弟呢!」
林楓與阿綰又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世祭教主睜眼看著他們,繼續道:「那時候紫真師伯還沒有開始研究死靈法術,蛇龍師叔還沒有收弟子,他們常常指點我的技藝,讓我受益良多,很快就達到了強者境界,精通各家絕學。」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就不會出現後來的世祭教了吧!林楓想著,忍不住出聲道:「那,後來的世祭教……」
「我和幾位夥伴在大陸游離了五年,去過北極神聖之地,下過侏儒的洞穴和黑精靈的地下城,也遇到過巨龍和比蒙,甚至還到了東方無盡汪洋中的暴風眼……說出來是一次讓人心潮澎湃的冒險,但終究讓我悔恨了一生。」世祭教主悵然長歎,無數的人像交織成光影在他眼中瞬息萬變,讓林楓阿綰二人一陣目眩,連忙低下頭去。
那次冒險中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林楓猜想。
世祭教主眨了一下眼,光影隱沒,眼神中透出悲憫,「等我回到這裡的時候,才發現幾位師叔的情況已經完全不同。紫真師伯盜走了老師封印起來的死靈書,想要解開荒蕪咒印,還重傷了蛇龍師叔。羅斯大師伯親自趕來才將他擊退,那時候蛇龍師叔只剩下一口氣了,一身功力盡廢,即便後來被羅斯大師伯治好了傷,也無望恢復到強者的境界。」
世祭教主的目光飄落在林楓身上,凝注片刻後歎了口氣:「老師從此心性大變,成了世人口中的罪惡法師。那時候我剛經歷喪親之痛,脾氣也不好,因為一件事和他吵了起來。他一氣之下把我丟入了『墮天幻境』,用八十八境來考驗我……我在其中沉迷了十年,奄奄一息還不自知。老師救我出來,把我逐出師門,我滿心恨意地活了下來,來到萊斯北部創立了教會,打著洗滌人世、尋求平等的旗號,騙得很多人甘願做我的信徒。不經意間,都已經一百五十年了……」
「後來連年征戰,平原成為了血海,死的人成千上萬。我瞧在眼裡,追悔莫及。更可悲的是,那些人死之前仍然被我制定的偏激的教條所愚弄,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淨土而捨生忘死。我自感罪孽深重,反思所犯滔天大罪皆因當年一念激憤而起,而又看到你們的性情與我如出一轍,就把我的經歷說一說,希望你們引以為戒,不要走上我的老路。」這位叱吒風雲兩百年、世人眼中堪比神魔之王的大人物,眼前宛如永恆寧靜的雕像的少年,終於流露出一絲疲憊與厭倦的神色。一陣風吹亂了江南的雨霧,水絲飄入亭簷下,染濕了他的褲腿。他迎著風抬起雙手,卻又緩緩垂下,身軀不再挺得筆直。他的目光在阿綰和林楓之間流轉,晶石般的眼中再度映出無數人的面孔,變幻成萬千模樣,他走出亭外,置身雨中,唇角笑意微微,彷彿又回到了往昔的少年歲月。
「如今蛇龍師叔隱居南華,老師和羅斯大師伯在怒焰學院鎮守荒蕪印記,他們已經有很多年未曾走動了,希望當年的事情就此了結,不要扯到你們頭上來。但你們身為傳承之人,也該有所準備。作為師兄,我再送你們一點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