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來,太行山草長鶯飛,翠綠新嫩。
小耗子和弓蠔身著新甲,騎跨駿馬,神采奕奕地從滏口徑一衝而出。
「石帥!小耗子回來了——」前面的小耗子衝著漳水蜿蜒流淌的河北平原揚聲大喊,長槍凌空揮舞,少年意氣風發。
「吼——咱來了!」弓蠔嘴笨,不知說什麼好,有樣學樣地虛刺一槊,跟著吼了一聲。
時近二月下旬,上黨郡的戰事開始糜爛,形勢對馮家堡、枋頭聯軍越來越不利。已經有不少塢堡響應張沈的徵召令,陸續派出人馬趕往泫氏土城,歸入張沈麾下。與此同時,張遇的豫州軍步卒也已抵達,與并州軍殘部會合一處。
二月十七,張沈集結出一萬兵馬向泫氏土城發起猛攻,馮鴦、伍慈一邊率部拚命抵抗,一邊督促士卒不停地加固加高土牆堡壘;費盡千辛萬苦這才勉強擋住對方的進攻;只是土城內儲備不多,只夠幾千人馬食用兩旬,若無援兵救援,泫氏土城難逃覆滅之局。在王泰三千騎兵的攻擊覆蓋下,壺關、長子、馮家堡的守軍別說救援,就算是斥候出城探查軍情都變得十分危險。
稍微令人安慰的是,由於馮鴦的謹慎,枋頭人丁得以及時逃進了長子城和馮家堡,反過來因為枋頭人的到來,空虛的馮家堡得以充實,最終成功地把突襲的王泰部騎兵擋在堡外。
長子、壺關、馮家堡、泫氏土城暫時都沒有危險,但是卻被豫州軍騎兵分割孤立開,彼此失去了聯繫。聯軍對這種窘迫的境況無論為力,只能指望鄴城出兵救援。小耗子和弓蠔此行擔負的就是搬去救兵的重任。
春風拂面,馬蹄輕快,兩人拂曉出發,天擦黑時便到了鄴城北門。這時候城門已經關了,小耗子興沖沖地對弓蠔吩咐道:「兄弟,上去喊關,就說石帥前親衛隊長小耗子回來了,呵呵,你這一說,關上立馬就會放下吊橋。」
弓蠔嗯了一聲,催馬來到護城河邊緣,沖城樓上揚聲喊道:「嘿!上面的守軍聽真,石帥前親衛隊長小耗子哥哥回來了。汝等快快開城。」
喊聲立馬有了反應,兩盞燈籠從城樓裡挑出,四五個守軍趴在垛口向下辨認了好一陣,末了其中有一個沙啞的聲音惱怒地吼道:「哪個小耗子,哪個啥子石帥,沒聽說過,想進城就拿憑證來驗,沒有憑證——哪來回哪去!」
這守軍說得是大實話,鄴城人知道石青的征北大將軍、知道節義將軍、知道太常卿等等身份,偏偏知道石帥的少。而且當時的帥不知正式官職,一般是對私軍頭目的稱呼,聽到一個什麼「帥」的前親衛隊長在城下耀武揚威,城上守軍別提多惱火了。
弓蠔聞言一僵,無措地回頭向小耗子張望。
小耗子猛然一醒,恍然悟到這是鄴城,可不是青兗,這的人可真沒幾個知道他小耗子的。
「沒事兄弟,有哥哥我在呢……」訕訕安慰了一下弓蠔,小耗子催馬趕上去,沖城樓上笑道:「城上幾位哥哥,小耗子乃征北大將軍帳下前任親衛隊長,現有緊急軍情需要進城稟報朝廷;幾位哥哥若是索要憑證驗看,呵呵,小耗子還真沒這東西。這樣吧,征北大將軍二夫人、劉征老大人、孟還真大人盡皆知道小耗子的名號,幾位哥哥若是不信,可否麻煩跑一趟查證一下。」
小耗子雖然與伍慈不睦,可是兩人相遇後,他還是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忍不住找著聊了許多,對鄴城的情形,特別是有關青兗故舊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些。於是留在鄴城的祖鳳、劉征、孟還真等盡皆被他搬出來了。
聽到這些名字,城上守軍果然嚇得不輕,有人說了聲「稍等」,然後腳步蹬蹬作響,想來是跑去回稟主事之人了。
小耗子得意地瞟了眼弓蠔,懶懶地說道:「兄弟,哥哥提得這幾個人物都是跺跺腳,中原震三震的,呵呵,他們以前跟哥哥熟的可就是一家的樣。」
「哦。」弓蠔應了一聲。
兩人正說著,城樓上突然光明大放,一位面容沉靜,不怒自威的中年將領被一眾親衛擁簇著在垛口顯出身形,小耗子瞧了一眼發現自己不認識。
「某乃鄴城衛戍將軍蔣干,汝是何人。從何而來,有何緊急軍情稟報?」中年將軍開了口,原來是蔣干。蔣干以前的左將軍乃冉魏朝廷封賜,不合現時民王府編制規矩,是以改稱為衛戍將軍。
看對方來頭不小,小耗子不敢再玩笑,招呼弓蠔下了戰馬,沖城樓上躬身行禮道:「衛戍將軍容稟,小耗子先前是征北大將軍跟前的人,二夫人、劉老大人、孟大人這些青兗老人都識得的,將軍不信可以過去查驗。至於小耗子從何而來,又何事稟報,卻不方便公開說及。請將軍見諒。」
在上黨郡遇上窩盔,瞭解到他的使命後,皇甫真、伍慈兩人對麻秋、韓氏暗中聯絡張遇的用意頗為懷疑,嚴令小耗子回鄴城定要先向祖鳳詳細稟明上黨郡局勢,由祖鳳斟酌措辭向民王請援。
被小耗子拒絕,蔣干並未在意,低聲吩咐了一句,幾支火把從城樓上被使力拋出,散落到小耗子背後極遠處。藉著明滅不定的火焰,蔣干凝神向城下端詳了一陣,發現沒有埋伏,便命士卒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小耗子和弓蠔牽著戰馬進了北門,蔣干迎上去說道:「汝口中所謂的緊急軍情需要向何人稟明?本將軍陪汝走一遭,且當查驗憑證。」
「嘻嘻,太好了!」
小耗子正在為不識鄴城道路發愁,聽蔣干如此說高興得原形畢露,嬉笑道:「小耗子打算先見二夫人,聽說二夫人有孕住在娘家休養,咱們就先到祖大人府上去吧。呵呵,組大人識得小耗子的。」
「嗯,走吧——」蔣幹點點頭,對小耗子又多信了幾分。
殺胡令後,張舉、趙庶一幫貴族勳爵逃亡襄城,為鄴城空出了許多豪宅;這些豪宅自然被石青毫不客氣地分給了麾下將官;祖胤也分得了一套四進九跨的大宅。
蔣干輕車熟路領著小耗子來到祖府。
來到祖家,祖鳳還未躺下休息,一聽說是小耗子請見,當下不顧懷了六個月的身子,連忙讓僕婦請小耗子到暖閣相見。一旁隨護羈押的蔣干見狀徹底放鬆了警戒,他原本打算就此離開,突然想到近來的一些煩心事,便留了下來,和小耗子一道請見祖鳳。祖鳳常在軍旅,和蔣干向來不講究避嫌的。
小耗子拉著弓蠔一起進了暖閣。祖鳳肚子大了,跪坐有些不便,就稍微後仰著坐在一張胡椅上。妊娠期的她臉色有點發黃,多少有些孕婦斑,只是人還很精神。看見小耗子,她雙目一亮,欣喜地叫道:「耗子。你可回來了,石青哥哥天天念叨你呢。哎喲,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了……」
「鳳姐姐——」
小耗子此番回來不僅欣喜,而且更為驕傲,無論是當初在枋頭,還是後來在上黨,自己都立下大功,沒有辜負半點石青的教誨。可是一聲「鳳姐姐」喊出口,他心底驀地一酸,兩年多孤身一人呆在氐人部落裡的辛苦、恐懼、孤獨各種委屈一起湧上心頭,雙眼一熱,淚水忍俊不住流了出來,卻再也無法言語了。
弓蠔愕然動容,沒想到自己這個任事不在乎的兄長竟然有孩子氣的一天。蔣干也是一笑,看出小耗子和石青、祖鳳關係不一般。祖鳳不知是要做母親了還是怎地,心腸變得軟了,看著小耗子抽抽搐搐極委屈的樣子,她忍不住抹了把眼角,柔聲安慰道:「耗子,回來就好了,以後啊,你還跟在石青哥哥身邊,那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聽到「受人欺負」這話,小耗子終於止住了抽搐,抹了把眼淚,一挺胸脯慨然說道:「鳳姐姐放心!小耗子不僅是立了功回來,還帶回來一身武藝準備替衝鋒陷陣呢。以後只有小耗子欺負別人,再沒有人能欺負小耗子了。」
祖鳳被他逗得噗哧一笑,笑問道:「上次在枋頭你立的功勞不小,這次又立了什麼功勞?」
「這次啊……」小耗子一邊拖著聲音,一邊斜睨了蔣干一眼。
蔣干一見哪有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身子一動,便想避嫌。祖鳳笑著擺擺手道:「衛戍將軍不是外人,小耗子有話但說無妨。」
「是這樣啊,是小耗子多心了,嘻嘻,對不住衛戍將軍。」小耗子恢復常態,先向蔣干賠了個罪,然後把上黨郡的局勢一一詳細道明,最後重點說了窩盔上黨之行背負的使命。
祖鳳、蔣干聽說皇甫真、伍慈在上黨操縱了一系列策反行動,開始是驚訝,後來是振奮,當知道窩盔在替麻秋暗中聯絡張遇時,臉色隨即陰沉了下來。
「哼!大將軍這才離開幾天,就有人開始動心思了,只怕他們暗地裡盼著大將軍失陷江東,再不能回來呢!」蔣干被觸及心事,一拍案幾,憤憤不平地呵斥。
小耗子耳朵尖,心思靈,從蔣干話裡聽出了一些蹊蹺,當下驚問道:「衛戍大將軍說得什麼意思?石帥怎麼可能失陷在江東?難道石帥有危險?」
為了穩定中原人心,為了防備并州、燕國妄動;鄴城對石青江東之行一直秘而不宣,對外嚴守秘密。即便是對小耗子,伍慈也只說石青有事到江東去了,其間隱秘卻是一點沒說,是以,以前小耗子一直沒有意識到石青去江東的危險,此時才聽出一點門道。
「危險是有一些,只是還沒迫在眉睫;大晉朝廷是想拿石青哥哥當人質控制中原。」祖鳳憂慮地說,將石青為了得到糧食援助被迫南下的底細道了出來。
得知根由,小耗子頓時坐不住了,連聲嚷道:「鳳姐姐。救援上黨一事由你作主了,小耗子要去建康保護石帥。」
祖鳳想了想,頜首道:「有伍行雲和皇甫楚季在上黨郡,你不回去倒也無妨;正巧我需要一個得力之人跑一趟江東,把鄴城這段時間的事務和窩盔這件事告訴石青哥哥,你願意去倒省得我在找人。不過,你先別著急,坐下聽我和衛戍將軍敘話,對鄴城的事多瞭解一些,石青哥哥若問起來,也好有個回答。」
小耗子嗯了一聲,再度坐下來。
祖鳳轉對蔣干問道:「衛戍將軍適才話中似有所指,到底是怎麼回事?」
「夫人有所不知。大將軍這才到江東一個月,民王暗地裡就賞賜了末將八次,可謂上馬金,下馬銀,三天一小賞,五天一大賜了呢。還有,這段時間,宿衛將軍*三天兩頭拿著民王手諭來找末將,說是民王顧念老兄弟的舊情,連著在衛戍軍安插了十幾位屠軍出身的校尉、軍司馬。哼哼,其中用意為何,不言自明,還需末將解說嗎?」
蔣干越說越是憤恨,猛然間聲音一抬,大聲道:「夫人。大晉糧食已經到手,中原糧荒已解;大將軍應該想辦法回來了。要不然時間長了,這天只怕真要變了!」
「石青哥哥說,去年冬天沒怎麼下雪,他擔心今年會鬧蝗災,不等到夏糧收下來,心裡有數,就不宜和大晉翻臉,所以他還想拖一拖,拖到夏守之後再想辦法回來。另外,石青哥哥對江東一直不熟,他希望趁這個機會多瞭解一下江東,多結交一些朋友,以備他日之用。」
向蔣干解釋了一下,祖鳳端坐起身子,一鋝額前髮絲,截然說道:「衛戍將軍放心。石青哥哥之所以有眼前的成就,之所以得到中原士民擁戴;靠得是身先士卒體恤兄弟手足;靠得是持身守正不欺壓良善;靠得是節儉樸素不奢侈驕狂;靠得是仁義守信賞罰分明。亂世之中,只有石青哥哥這樣的人才能讓英雄豪傑欽服追隨,也只有石青哥哥這樣的人才能威加四海,天下歸心。誰若是自身沒有過人之處,妄想以奸猾手段陰謀詭計讓天下英雄臣服,這等作為要麼是自討苦吃,要麼就是自蹈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