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同泰寺,王濛身子挺拔,跪坐高台;語音抑揚頓挫,正在宣講《莊子》。
《老》《莊》《易》是時下最主要的學問,合稱為「三玄」;魏晉以來,天下名士無不賴此名揚天下,作為與殷浩同列為「江東四大名士」的王濛同樣不能免俗,即便高居會稽王長史之位也不得不時常開壇清言,以維持自己對士林的影響力。
王濛的影響力不言而喻,「三月初三同泰寺開壇」的消息甫一傳出就被建康士子爭相傳誦,從二月二十六到三月初三,短短七天時間,建康左近士子無不知曉;三月初三一大早,建康北城大通門外僻靜的同泰寺就已聚攏了數百年青才俊等候王濛開講。
王濛不負眾望,先是極為精闢地詮釋一段《道德經》,然後在嘖嘖頓悟讚賞聲中,話音一轉說到《南華真經》上來,只一段開場白就贏得了好一陣喝彩。
先生傾囊而授宣講愉悅,學生心領神會偶有所得;同泰寺清淨散地融洽和睦,洋溢著濃烈而又高雅的學術氛圍。就在這時,一個很不和諧的笑聲從寺側響起,大笑聲中,石青一身戎裝,在高崧一幫赳赳武夫的護衛下大步走過來。
人未到,石青歡欣的聲音先就傳了過來:「好熱鬧啊,看來石某有耳福了。」
聽到聲音,原本肅穆諦聽的學子嘩地一哄,個個興致勃勃地瞅向石青,彷彿期盼好戲登場似的;唯有主講人王濛臉色一黑,轉眼多晴轉為陰晦。他沒有想到,自己躲到了偏僻的、與瓦官閣遠隔一個建康城的同泰寺,石青這個惡客還是找上門來了。
論壇惡客是近段時間建康士林私下贈予石青的綽號。大半個月以來,建康內外的壇會在被石青光顧了一遍,也被他以辯論為名鬧場為實攪得烏煙瘴氣難以繼續。之所以說是烏煙瘴氣,是因為石青的辯論不按常理出牌,拋開三玄三義之理,也不分「貴無」「貴有」之別,用愚夫愚婦都懂得的淺顯道理說理寓事。可恨的是,那些淺顯的道理到了他的口中似乎生動了起來,常常駁得開壇名士無以為對。
另外,恪於國公的身份,也沒人當真敢和石青認真較勁,竹林七賢那種真性情的曠達散漫在這個時代早就成了神話傳說。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東平國公府附近的瓦官寺香火大減,文人名士不敢去那兒遊玩說文,建康城內外開壇清言的名士越來越少,大家避瘟神一樣躲著東平國公不敢露頭。
作為江東士林領袖人物之一,王濛不願出面和石青針鋒相對,但也不能任士林風氣這樣衰退下去,是以特地避開城南瓦官閣國公府,遠遠地跑到城北同泰寺開壇清言;哪知石青仍不肯放過,還是趕了過來攪場。
時下流行的玄學作為後來的形而上唯心論學說的啟蒙,探討的是萬物的起源,生命的終極意義,好如天上的行雲一樣飄逸高遠;石青與人辯說的卻是天理人情經事處身之凡俗道理;一個玄妙深奧,一個低俗繁瑣;實在不可相提並論。王濛知道,若是和石青辯論,結果就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不可能有個了局。為了不讓石青擾了壇會,他決定先下手為強,不給對方辯論的機會,早早驅趕走了事。
拿定主意,王濛從高台上站起身,望著漸行漸近的石青揚聲說道:「同泰寺風雅雲集,舉目所見皆是高冠寬袍之士;東平國公一身戎裝,鐵甲殺氣未免與景不和,大煞風景;若是有興參與壇會,國公請換了袍服再來。」
王濛毫不客氣,竟以衣冠不整的名義進行驅趕。石青聞言先是呆了一呆,旋即自失一笑,和聲問道:「請問王長史祖籍何方?」
王濛應付道:「王濛祖籍太原。」
「原來王長史是太原人啊。請問,王長史為何到了建康?」石青又追問了一句。
王濛有些不耐煩地回道:「永嘉靖難,中原沉淪;元帝於江東重塑晉室,中原士人紛紛依附響應,王濛亦是因此來的建康。東平國公難道連這些常識也不知道?」
「常識石某倒是知道一些,石某想問的是,王長史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前來江東的真正因由?」石青風淡雲清,笑呵呵地來到台下。
王濛不悅地責備道:「王濛幼承家學,飽讀詩書,知曉忠義之分;元帝重塑朝廷正溯,忠義之士紛紛響應,這便是王濛和天下士子南下因由,難不成東平國公不以為然?」王濛多才辯士,話題稍稍一帶,就將石青擠兌到天下忠義士子的對立面上了。
石青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連聲歎息道:「知人易,知己南,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王長史也未能免俗,時值今日,猶自不知自己南下緣由……」
石青搖頭晃腦痛心疾首的模樣看得王濛心中大怒,他正欲開口駁斥,石青忽地將手中長槍往地上一墩,沖在場士子揚聲大呼道:「是什麼讓北方士人南下的?真正的緣由到底是什麼!石某鄭重告訴諸位,很多士人南下不是因為心懷忠義,不是為了響應朝廷;根本的緣由是貪生怕死!是怯懦膽小!剛剛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就有很多人忘記了戰亂艱險,忘記了刀槍的犀利,自以為抱著幾本詩書就能治國平天下了。殊不知詩書只是裝點盛世的鮮花美景,在焚燬一切的亂世爭戰中毫無任何抵抗之力,所以,在胡人的鐵蹄踐踏下,在刀槍鋒刃逼迫下,他們除了逃亡南下再沒有任何抵抗手段。可恨的是,世間就是有這麼一些人,剛在蠻夷的刀槍下逃脫性命,立馬重新拾起詩書裝點身份,對自家戰士的刀槍不屑一顧。不將這種人丟盡虎狼窩裡走一遭,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才是應該被尊重的!」
王濛眼前一黑,羞得差點栽倒台下。他沒想到兜了一圈,最終還是遂了石青心願,雙方回到參雜不清、混沌難分的話題辯論中。他知道,這種辯論一旦開始,無論結果如何,都是石青贏了。因為石青的言語對年青無知的士子很有煽動性,或多或少,事後總會有一部分士子傾向石青。江東士林風氣也將會因此出現裂痕。
怕什麼來什麼,王濛腦筋急轉,正在苦思避開和石青辯論之策的時候,台下一名士子揚聲問道:「東平國公。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相輔相佐;天下事莫不如此,士農工商各有其職,各安本分,否則便失去平衡;豈能如你這般只重武事而罔顧其他?」
士子的問話本來是詰難石青的意思,王濛聽在耳中,卻是暗暗頓足大叫不好。辯論之道向來沒有絕對的是非定論,辯論者所要的不過是在辯論過程中宣揚自己的觀點以吸引無知從眾,石青的目的顯然也是這樣,這個士子好心辦壞事,給了石青宣講的機會。
事情果然不出王濛所料,石青對於有人出頭很是欣然。「汝能如此說,可見平日功課還算紮實。」
石青對出頭詰問的士子好生鼓勵了一番,旋即話音一轉又道:「學而不思則罔,死而不學則殆。汝的學問是好的,只是思考還不夠全面。大道之行,如大河流水,或平坦無波,或暗流迴旋,或驚濤駭浪,不一而足。人類置身其中,便如船夫行舟;行至平緩處自然可以稍有懈怠,從事其他營做;但若到了激流之中,攸關生死,船上所有人等都需齊心協力共赴危難,哪裡還能再做其他營生?一張一弛說得就是這個道理,繁華富庶之時可以鬆弛,如中原沉淪、蠻夷禍亂之際,所有人等必須緊張起來,驅除韃虜,恢復河山。這個時候若是還有人狂言鬆弛,不僅僅是愚蠢,還是罪惡,極大的罪惡!」
石青長槍篤篤,手臂不時凌空揮動,聲情並茂,慷慨激昂。台下不少學子震驚變色,忍不住凝神靜思其中的含意。當然還有一部分學子頗為自負,不會隨意被三言兩語左右。
一位年青士子揚聲問道:「東平國公說得有理,只是眼下天下一統,四海堰平,便如舟船行至平緩之處,這時候該當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該當釐清官吏刷新政治,該當崇尚文化休養生民。東平國公在此慷慨激昂磨刀霍霍又為那般?」
「天下一統?四海堰平?」石青微笑著反問,反問的語氣和笑容相合一處,讓人感覺他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
「石某不知道天下一統,四海堰平這句話是誰最先說出來的,石某想告訴汝等的是,說這話的人要麼是嗑藥多了夢囈,要麼是從沒去過北方無知的如井底之蛙。」
石青看著發話的方向,淳淳說道:「慕容燕國原是塞外蠻夷,兩年前趁石趙崩析之際假借朝廷名義佔據幽州,到如今卻沒有絲毫將幽州歸還朝廷下轄的意圖,這也算天下一統?永嘉靖難,乃朝廷奇恥大辱,造成這一恥辱的匈奴,眼下還霸佔著河東逍遙自在,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四海堰平?并州張平世代為石趙鷹犬,與朝廷恩怨牽連極深,豈會甘心朝廷?西涼張氏與江東關山萬里,不受朝廷轄治數十年矣;張重華這一代心懷舊恩之士漸趨老邁,不知朝廷為何物之西涼新一代士人開始把持中樞,西涼與建康漸行漸遠……北方形形色色諸般事宜,江東英傑可有幾人看得透看得穿?諸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舊患未去,新憂頻生之際,妄談天下一統,四海堰平;實乃真正的的空談誤國。」
石青在台下和士子一來一往,辯駁的熱烈。王濛青灰著臉站在台上,走也不是,辨也不是。走——等於示弱。辨——石青看樣子根本沒準備再理會他。就在尷尬萬分之時,一個披甲衛士匆匆趕來向石青回稟事務,算是為他解了圍。
聽了衛士回稟,似乎有事等著處理,石青沒有了辯論的時間,沖台下士子拱拱手,揚聲道:「諸位,對不住!石某瑣事纏身,今日無法盡興了,我等留待他日再會吧。」說罷,他也不和王濛招呼,在士子哄鬧聲中揚長而去。
前來回事的衛士是何三娃。轉過同泰寺院牆拐角,石青一邊走,一邊招呼何三娃和高崧近前,開口向高崧問道:「茂琰。適才三娃子接到豫州急報,說是征西大將軍桓溫親至新野,兩萬荊州軍大張旗鼓地渡過漢水,在新野一帶集結,似有北上之勢。去年秋,桓溫曾抗拒朝廷詔令,拒不交出民王麾下叛將上官恩、樂弘,為朝廷顏面計,石某未曾與其計較;今日他又有這般挑釁舉動,這到底是何意思?難道荊州軍不歸朝廷轄治麼?」
高崧為難地笑了笑,回道:「東平國公,荊州遠離江東,桓征西武人習氣又重,平素我行我素慣了;很多時候朝廷當真拿他沒辦法……」
「是麼?」石青冷笑一聲,截然道:「石某偏不信這個邪!朝廷拿他和荊州軍沒辦法,不等於中原十數萬兒郎沒辦法。走,石某要去見會稽王請戰,朝廷若當真的轄治不了荊州軍,民軍就代為朝廷轄治。」
高崧被石青殺氣騰騰的言語嚇得一窒,沉吟了片刻說道:「東平國公和陸家姑娘的大喜日子就要到了,還請暫且息怒,以完成婚嫁為要。至於桓征西和荊州軍一事待朝廷去函詢問出緣由再說。」
「喜事?喜個屁!有些人直以為石某是好欺的,專門選在這個日子添堵;石某若是放任不理,只怕有人會得寸進尺了。汝休要囉嗦,陪石某見會稽王去。」石青兇惡異常,污言褻語一通亂噴,只是咒罵的對象卻從「桓征西」變成了「有的人」。
「那……好吧。屬下陪東平國公一起去見會稽王。」高崧無可奈何地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