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和八年元月十一,病體痊癒的石青接受了大晉朝廷的詔命,在國丈褚衰的陪同下南下建康拜偈天子。
元月十五,後來的元宵佳節這一天,石青、褚衰抵達羊市,鄴城、建康之間陷入僵局的交割事項重新運作起來,褚衰以奉璽使的身份從石青手中接過玉璽,郎闓以敬獻副使的身份率張凡人馬接掌了大晉船隊。在石青的要求下,各種交接儀式草草結束,當天晚上,聚集在羊市的各方士人分作兩路一哄而散,一路隨糧船向北趕赴穎川陽翟渡口;一路順流而下,走泗口、洪澤湖、高郵湖直抵長江,然後逆流而上趕赴建康。
隨著糧隊北上,石青臨行前將令的次第到達,關於征北大將軍南下拜偈天子的傳聞慢慢在中原擴散開來。知情的如天騎營、衡水營開始依令收拾行裝,南下江淮。不知情的,議論紛紛,有的是擔心,有的是欣慰。
元月十八,消息傳到建康,麻秋得報後呆怔了一陣,隨即默然來到南台別野,遣退宮人之後命韓氏彈琴助興,他則自斟自飲,一邊淺飲小酌一邊沉思謀算。
韓氏很快發現異常,三曲奏罷,便來到麻秋,拈起酒壺為麻秋斟了一杯酒,輕聲問道:「民王有心事?」
「雲重終究年青氣盛,免不了有時會浮躁啊。」麻秋歎了一聲,一揚頸項飲乾韓氏呈上的美酒。
韓氏目光一閃,溫言向麻秋打聽詳情,得知緣由後,輕笑道:「姑爺雖然有些莽撞,只歎息之人該當是朝中諸公,不該是民王。」
麻秋深沉地瞥了一眼,問道:「這是為何?」
韓氏嫣然笑道:「朝中有很多臣公追隨姑爺時日長久,與姑爺休戚與共,自然憂慮姑爺安危,民王和他們不同,是姑爺追隨民王,不是民王追隨姑爺。首領者為唯一,是以朝中諸公會為可能失去首領而憂慮;追隨者眾多,如民王這等首領哪能顧及到每一位追隨者的安危呢?」
麻秋思慮半響,點頭道:「汝說得有些道理。只是雲重與寡人不是普通上下臣屬關係,他是麻姑夫婿,是抵擋燕軍南下之中流砥柱,若有什麼意外,不僅麻姑難過,北方燕國也不會讓寡人省心。」
韓氏似乎看透麻秋既希望石青出事以擺脫自身桎梏,又擔心石青不在自己獨力難支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望著麻秋,柔聲勸道:「既然如此,民王當早作打算才是。」
「如何做呢?」麻秋自言自語,不知不覺中,他將手中的酒盞篡得咯吱作響。
「民王,妾身雖然無知卻也明白,不管是打狼還是驅虎,總的先找幾個幫手。人多勢眾呢……」韓氏說著,身子一閃,偎進麻秋懷中。
「幫手?」麻秋一邊撫摸著韓氏青絲,一邊凝神沉思。
躲在麻秋懷中的韓氏動了一下,怯怯地說道:「前段時間,姑爺瞞著民王來找妾身,說是讓妾身出面秘密聯絡張遇、張煥,讓他們兄弟倆暗中倒向鄴城,妾身當時沒有應允。張遇兄弟若是歸降鄴城,必定歸屬姑爺轄下,這兩年南和張氏和姑爺恩怨糾纏,姑爺擔心張遇兄弟在上黨威脅太大才出此權宜之計,怎會真心收納南和張氏為己用?妾身若是允了姑爺,便是害了南和張氏滿門。不過……」
韓氏身子又是一動,緊緊貼上麻秋,欣然說道:「……民王與南和張氏不僅沒有仇怨,還有不少淵源。若是需要,妾身願意聯絡張遇兄弟,勸說他們歸順民王。民王需要幫手,南和張氏需要貴人扶持,妾身以為,此乃天作之合。」
「這主意不錯!」
麻秋精神一振,歡喜地說道:「張遇、王泰皆是良將之才,早在悍民軍時就闖出一個悍民雙璧的名號,若是能歸順寡人,上黨方向的威脅消散殆盡不說,對寡人還有其他助益。哈哈哈,美人,汝快快寫封書信,寡人這就派人前去上黨郡聯絡張遇。」
「民王稍待,妾身這就去給張遇、張煥寫信。」韓氏從麻秋懷中鑽出,理了理鬢髮,不經意地說道:「遣往上黨的信使民王心中自然有算,妾身覺得,其他人都好說,只趙韶、趙誨兩人不可為使。這兩兄弟有諛臣之相,讓人無法信得及。」
「哈哈,好吧,寡人依你就是。」麻秋一口應允下來。
韓氏嫣然一笑,轉身進裡間去了。
麻秋沉思半響,隨後揚聲喊了一句「窩盔!」。待侍立在外的窩盔進來後便吩咐道:「寡人意欲暗中招降張遇,為此需要有人走一趟上黨郡。此事干係不小,其他人寡人不放心,只得讓汝跑一趟了。」
這時候韓氏剛巧從裡間出來,將一張墨跡未乾的信箋呈給麻秋過目。窩盔嘴唇蠕動了一下,將準備勸諫的話嚥下去,老老實實應了聲「是」。
麻秋看罷,將書信交給窩盔,叮囑道:「汝告訴張遇,只要願意歸順,寡人不會虧待他,也不會虧待南和張氏,讓他諸事放心。」
窩盔應著,吹了吹信箋上的墨跡,然後疊起來,小心揣進懷裡。韓氏在一旁說道:「窩盔將軍。有些話不方便寫在信裡,需要將軍代為轉告。將軍若是見到張遇、張煥兄弟,煩請轉告他們,姑爺去了江東,日後吉凶難測,中原局勢很可能生變。艱難時刻,正是大丈夫建功之時,他們該當盡快歸順民王,襄助民王穩定中原。」
聽到「姑爺去了江東,日後吉凶難測」這句話,窩盔心中一凜。他知道石青去了江東,只是先前不懂其中蘊含的意味,此時聽韓氏一說,這才隱隱有些明白。
「是。」窩盔答應著別了麻秋、韓氏,惶惶不安地出了南台別野。
麻秋的幾個老兄弟中,屬窩盔這個親衛隊長和麻家最親近,他像個老僕人一樣,對麻秋是忠心耿耿,對麻姑更是如自家女兒般寵愛,愛屋及烏,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姑爺石青也是另眼相看,感覺很是親熱。
聽說石青可能遭遇凶險,窩盔有些沉不住氣了。回到住處,他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尋思對策。只是妥當的對策哪是輕易就能有的?琢磨了一陣,沒有琢磨出一個主意,窩盔就想找人商量。只是找誰商量好呢?
背上行囊,叫了四名親衛隨行,出宮的路上,窩盔腦子裡一直斟酌著商量人選。
小姐?最好的商量人選無疑是麻姑,可她去了冀州,不在鄴城。
*?這廝太冷,沒心沒肺,只怕不把姑爺安危很當回事。
王擢?更不行,他對似乎不滿姑爺權勢過大,在民王面前還說過姑爺壞話,知道這事只會幸災樂禍。
出宮門的時候,窩盔搖了搖頭,把自己一方的親近之士剔除了。「只有找姑爺的部屬商量了。」這樣想著,窩盔來到政務院行署區。
「哎,這不是窩盔將軍嗎?將軍這是——」伍慈從監察院行署方向躥過來,盯著窩盔和四名平民打扮的親衛詫異地追問。
「嗯——本將軍要出城辦事,換身裝扮而已,大驚小怪幹嘛。」窩盔橫了伍慈一眼,他很看不慣眼前這個無所事事,東晃一下西晃一下的監察院采風司司官。
伍慈並不在意窩盔的惡劣,好奇地追問道:「出城辦事?窩盔將軍若有需要,交代一聲,伍慈願意代勞,何須勞動將軍。」
「嗯,好說。」窩盔冷淡地回答一句,再不理會伍慈,跨步進了政務院主事劉征理事的大堂。伍慈呵呵一笑,誕著臉跟了進去。
「咦?二位這是?」聽見聲響,坐在上首的劉征從案牘中抬起頭,好奇地打量堂上窩盔、伍慈和堂外恭候的四名隨從。
「老大人——」窩盔靠近兩步,低聲問道:「姑爺南下建康是否很危險?汝等是否做了應對?」
劉征瞥了眼伍慈,伍慈嘻嘻一笑,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劉征再次轉對窩盔道:「窩盔將軍是否弄錯了,大將軍南下建康拜偈天子,此乃人臣之本分,怎麼會有危險?」
窩盔聞言氣得咯咯一笑,譏諷道:「老大人。窩盔隨侍民王身邊,豈會不知歸降大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是姑爺也沒瞞過窩盔,老大人倒口緊得很。」
「對啊——」
劉征不慌不忙地說道:「窩盔將軍既知是怎麼回事,就該明白歸降大晉的是民王,大晉朝廷就算有所懷疑,也只會想法算計民王才是,怎會對征北大將軍不利?」
「未必!大晉朝廷若是用姑爺來要挾民王呢?」窩盔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劉征沒有回答窩盔的疑問,反問道:「以窩盔將軍之見,大晉朝廷若用征北大將軍的安危能否要挾到民王?」
「這個……」窩盔一窒。原本他以為麻秋很看重石青,大晉朝廷若以此要挾必定成功,可經過南台別野適才所見和自己身負的使命推斷,麻秋似乎更傾向於獨自掌握中原,並開始著手準備了。
劉征呵呵一笑,道:「窩盔將軍明白無法用征北大將軍要挾民王,大晉朝廷想來也會明白這一點。是以,征北大將軍此行不會有任何凶險,要不了多久就會返回鄴城。」
「是這樣嗎?」
窩盔埋頭想了一陣,感覺劉征所言未必全對,卻也有幾分道理,心中憂慮因此稍減,於是沖劉征抱拳行禮道:「謝謝老大人解惑,窩盔告辭了。」招呼了隨從揚長而去。
窩盔離開後,劉征的臉色即刻沉重下來,對伍慈哀歎連連道:「大將軍雖然年少,卻向來老成穩重,此次怎地這般莽撞。唉——只怕任我等說破嘴皮,中原人心還是會出現浮動的。」
「浮動就浮動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危難時刻見人心,大將軍在時,一個個人模狗樣裝得都挺像,眼下大將軍不在,誰忠誰奸可就清清楚楚了。哼哼——」
冷笑兩聲,伍慈滿不在乎地說道:「老大人放心,大將軍是從死人堆裡殺出來的,大晉若是以禮相待就罷,若是妄想困住大將軍,哼!憑大將軍的本事,再有天騎營、衡水營相助,不定能將建康翻個底朝天呢。」
劉征慎重地搖搖頭。「未必。天騎營、衡水營還不到四千人馬,遇到事時能保著大將軍突出重圍就行,想大鬧建康可就差得遠了。」
伍慈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老大人太瞧得起建康了。老大人應該知道,大晉朝廷最重要的兩支人馬一個駐守在荊州,一個駐守在揚州,不過,老大人是否知道,防守建康的台軍有多少人馬呢?」
劉征一怔,揣摩道:「建康乃大晉都城,防守豈會薄弱,怎麼也有六七萬人馬吧。」
伍慈嗤地一笑,道:「五六萬人馬?果真如此的話,桓溫率四萬荊州軍移鎮武昌,健康也不會嚇成一團糟了。伍慈不敢欺瞞老大人,據可靠消息,建康台軍總數不及三萬,分別駐防於宮城、丹陽郡城、石頭城、東府城等九地。可以說,只要天騎營混入建康,有事時突然發難,敵明我暗的情況下,即使不能佔據局部優勢,亦絕不會處於下風。呵呵,何況大晉台軍常年不經戰事,戰力甚至不如揚州軍,有何懼怕之處?」
「真的?這是哪裡來的消息?可靠嗎?怎會如此?」劉征只覺不可思議,連番追問。
伍慈沒有回答消息來源,避重就輕道:「老大人不知江東情形,據說建康朝廷盛行制衡之道,建康豪門為制衡司馬氏皇室,以抵禦強敵之名,將主力人馬調駐荊州、豫章、揚州。司馬氏擔心豪門坐大,又用荊州兵馬制衡建康世家,建康世家和司馬氏擔心荊州乘機坐大,又用揚州兵馬制衡荊州……這裡面的情形極為複雜,一團麻樣,三言兩語說不清,不在江東感同身受很難體會得到。」
「難怪大晉無所作為,原來朝廷上下只顧相互糾纏去了。唉……此乃亡國之兆啊!」劉征連聲感歎,臉上的憂色漸漸消褪下來。
伍慈一揖手道:「能讓老大人心安,伍慈可放心告辭了。往後這段時間,鄴城局勢就交由老大人負責維持了。」
「哦?行雲這是要到哪裡去?」劉征愕然一愣。
伍慈回道:「前段時間大將軍交代伍慈辦一件事,眼下出了些紕漏,說不得伍慈只好親自走一趟,估計要離開鄴城大半個月。」
「那就去吧。」劉征揮了揮手,沒再繼續追問。
伍慈辭別劉征,匆匆來到監察院采風司皇甫真隱居的院落。皇甫真和六名護衛裝扮成流民模樣,已經收拾好行囊,見到伍慈,皇甫真說道:「行雲兄。可否啟程了?」
「出發。」伍慈再不廢話,一招手帶著這支小隊伍離開了監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