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道安在軍營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從石青那兒得到「絕不擅殺」的許諾後,釋道安告辭而去。事實上,就算沒有他的諫勸,石青也沒打算再殺下去。威懾的目的已經達到,胡人漢化的程式該從殺戮轉為安撫了。
石青和皇甫真一道送別釋道安後,兩人一邊繞著大營散步,一邊閒談。
石青先開口說道:「楚季兄。與鄴城、大晉、燕國三方相比,中原勢力中并州最弱,暫時沒有逐鹿天下的實力。但卻是石某長久以來的心病。并州軍走軹關或循太行徑、白徑南出,可居高臨下直接衝擊河內、枋頭,若是冬日,更可渡過黃河冰面攻擊豫司兩州腹心;并州軍走滏關、井徑關東出可直接威脅鄴城、襄國、常山郡。平日時候,并州軍的威脅除了造就更多的破壞,未必能夠致命。然而,在石某對陣慕容氏或荊州軍之時,并州軍若是突然發難,真的可能成為決定戰局勝負的關鍵。」
皇甫真點點頭,似乎深有同感。
石青繼續道:「因此,石某有意搶先對并州動手,絕不能讓這個隱患存在太久。」
皇甫真疑慮道:「并州險關要隘,易守難攻,沒有十萬以上人馬難以成事。大將軍想在眼下這般情況下攻伐并州只怕不易。」
「石某沒準備多動刀兵,而是打算一計取之,促其內亂。」
「若能如此倒是最好,不知大將軍打算如何著手?」
「石某在巨野澤梁山島還關押著一個廢人,眼下該是廢物利用之時了。」
「廢人?這是何人?」
「呵呵,此人乃是蒲洪之子,蒲健之弟蒲雄。」石青格格一笑,冷聲說道:「除井徑關外,對鄴城有威脅的軹關、太行徑、白徑、滏關盡皆在并州上黨郡界內。并州軍主力北上太原防備鮮卑人、丁零人,眼下上黨郡實力最大的兩股力量一個是枋頭氐人殘餘蒲健部,一個是無法回轉豫州的張遇部。蒲健志達才疏,未必甘願永為并州軍附庸。張遇更是梟鴞之輩,為保持獨大之位,此前一直不願和嫡親叔父張平合流,前番無奈之下這才退進上黨,只怕他也不甘心成為張平附庸。」
皇甫真驚醒,恍然道:「大將軍的意思是以蒲雄、韓氏為餌,釣蒲健、張遇這兩條大魚?」
「不錯。石某正是此意。」石青停下腳步,側過身面對皇甫真道:「石某有意通過蒲雄、韓氏兩條線,或明或暗與蒲健、張遇建立聯繫,或促其二人聯手,或任兩人分別施為,或高官厚祿許以重諾,或挑動是非助長其私慾。無論如何,只要把張平之子張沈趕出上黨郡,讓上黨郡無能為患便算功成。」
皇甫真頜首附和道:「若是如此,倒是大有可為。」
「石某有意借重楚季兄大才,坐鎮鄴城督辦策劃此事。不知楚季兄肯否?」石青凝神注目皇甫真道:「監察院采風司正是經辦此事的最佳助力,石某會向采風司從事伍慈伍行雲另行下令,楚季兄有何需要直接交待伍行雲就是,必能辦得妥帖。」
「啊!?」皇甫真身子一震,驚愕地瞪向石青,過了好一陣,他才感覺到失態,自失一笑道:「大將軍每每行事太過出人意料,皇甫真失禮了。不過……大將軍把如此重任交給屬下,當真放心麼?不怕屬下趁機潛回燕國麼?」
「遣回燕國?哈哈哈——楚季兄在說笑話麼?」仰面歡笑了一陣,石青頗有意味地問道:「楚季兄。以君觀之,燕國和鄴城孰勝孰敗,孰優孰劣?」
皇甫真沉吟著回答道:「這個不好說……沒有大晉朝廷和并州軍鼎立襄助,若即刻較量輸贏,燕國與鄴城當是五五之數,難言勝負。若是三年後較量,燕國必敗。中原的潛力不是遼西能夠比擬的。」
石青微笑著繼續追問。「楚季兄。以君觀之,天下之人誰最有可能混同四海?」
皇甫真更加謹慎了,一字一頓地斟酌道:「石趙崩潰,中原無主,如此紛亂的局面下,大晉猶自不能一統天下,衰亡之勢已難挽回,天下有志之士只怕對此心知肚明。張重華偏安西涼,心志與大晉司馬氏無二,可略過不論。并州張平中人之姿,或可為一方土豪,若是出太行爭霸天下,實乃自取滅亡。說到底,這天下該當是燕王慕容俊和大將軍專享之物,至於誰勝誰敗麼……歸根結底還是時勢。燕王若是給了中原恢復元氣之機,天下必將是大將軍的。」
「楚季兄以為燕王會不會給石某喘息之機呢?」石青興致盎然地問。
皇甫真默然思索半響,最終艱難地點點頭。
「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
石青哈哈大笑,意氣風發地說道:「楚季兄,實話說罷,論心胸氣度,慕容氏根本不配做天下之主。眼睛看多遠,人類才能走多遠。二十年不到,慕容氏由塞外一鮮卑部落,擊高句麗,破扶余、滅宇文鮮卑,一統遼東遼西,看似戰功赫赫,其實已盡其心胸極致。石虎亡故,石趙搖搖欲墜,燕國上下對進兵南下猶豫不絕,爭吵不休;冉閔、石祗爭戰,中原一片紛亂,大好時機面前,慕容氏依然擁兵幽州,美其名曰坐等時機,以至大好時機白白流失。此何故也?實因慕容氏乃化外之民,對中原上朝充滿畏懼,心懷小富即安之思,對他們來說,能崛起塞外實乃上天恩賜,兼併幽州已是意外之恩,一統天下的目標實在太大,乃是奢望。對他們來說,有所進取固然不錯,保住所有更為重要。楚季兄,你說,這等心胸焉能為天下之主!」
隨著石青的話語連珠價道出,皇甫真臉色陰晴不定轉換的越來越快,似乎在記憶中搜尋印證。待石青說罷,他猛然擊掌,大呼道:「果然如此,慕容兄弟除了一個慕容霸敢拚敢闖,其他無不是老成謹慎之輩,原來早早就打起了守成的主意!」
「慕容氏若不是守成為要,兩年前鼓勇南下,必是雷霆犁穴,橫掃中原,哪還有如今石某的份。」
石青呵呵一笑,揚眉說道:「石某雖然年齡不長,卻早已走遍五湖四海,踏遍名山大川。心中的天下豈是他慕容氏可以比擬的!楚季兄不是等閒之人,心中自有定見。石某不信,以楚季兄之智,會輕易背叛鄴城再度投奔燕國。」
皇甫真聞言,神色猛然一肅。抖抖袍袖,恭敬行禮道:「士為知己者死。得大將軍信重,皇甫真唯以死效命耳。」
石青伸手相扶,淳淳說道:「楚季兄勿須贅述,君之心意石某自知。這就收拾收拾回轉鄴城吧,上黨郡這個隱患交給楚季兄了。」
「是。」
兩人結束談心回到營地。皇甫真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在一什衛士的護送下轉回鄴城。
皇甫真走後,石青獨自坐在帥帳,靜心思索與黨郡相關的事宜。只是沒多久,帳幔嘩地一聲被掀開,一個削瘦的身影衝了進來。
「大將軍。好消息!」
郗超風風火火地闖進帥營,雀躍道:「父親大人來信說,江東士人對捐獻錢糧迎歸傳國玉璽一事極為踴躍,大戶人家有捐萬石者,小戶人家有捐斗米者,朝廷在豫州、會稽、京口、廣陵等地設立徵募捐獻司,半月不到,已得十幾萬石糧粟,四五萬匹絲絹布帛;初二日,第一批三十五艘糧船載運五萬石粟米已經過了羊市,由淮河進入穎水向北而來。」
「哦?初二進的穎水?今日初七,哎呀,四天時間差不多到陽翟了。」
石青掐指一算,通地一下蹦起來,連聲叫道:「何三娃。快去傳令——命令全軍即刻集結,多帶車輛挑擔,準備到陽翟轉運糧粟。」
最掛念最揪心的一件事得到了解決,由不得石青不興奮。石青和大晉朝廷商定,用三十萬石糧粟、十萬匹布帛換取傳國玉璽,三十萬石糧粟足以讓鄴城熬到夏收。一塊石頭換來幾十萬條性命實在太划算了。
「大將軍。建康不缺船,僅秦淮河上每天就有成千上萬條,朝廷為何不調派百八十艘船把募捐到的十餘萬石糧粟一起運來,卻只先運五萬石呢?」郗超笑嘻嘻地冒出來一句話。
「景興。想考校你家將軍麼?走,邊走邊說——」
石青呵呵一笑,大步出了帥帳,來到黑雪面前一邊整頓馬鞍,一邊對郗超說道:「大晉先送五萬石糧粟只是做出了同意交換的姿態,接下來需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傳國玉璽南下,其他糧粟才會北上。呵呵,是不是這樣?」
「大將軍果然睿智。」郗超收起笑容,正色道:「此事是父親大人經辦的,父親對朝廷忠心耿耿,做事力求穩妥,肯定會想出這些主意。大將軍萬勿見怪。」
正在勒馬肚的手停了下來,石青轉向郗超,也復正容道:「景興。你後悔嗎?為了石某背叛朝廷背叛家族,論起來可算是不忠不孝呢。」
「嗤——」
郗超噗哧一笑,道:「大將軍不會這麼迂吧。朝廷是什麼?司馬氏嗎?這一家在八王之亂後就該完了,只不過上天以前沒安排真正的天子,暫由他家繼續代行天子之令。現今大將軍出來了,司馬氏一家也該到頭了。郗超之舉正是順應天意,何來不忠之說。至於不孝,呵呵,以後大將軍登基稱帝,郗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郗家不說因此名滿天下,想來不會很差,那時候,父親大人只會說郗超眼光精準,哪會以不孝見責。」
「哈哈哈——」郗超一席話逗得石青大笑連聲,笑了一陣,他心中越發暢快,一閃眼看見祖鳳牽著白夜過來,當下叫道:「鳳兒,好久沒有試試腳力了,我們賽一程如何?」
「嗯。好!」祖鳳脆脆地應了一聲,身子跟著一動,轉眼間便穩穩端坐於戰馬之上。
石青哈哈一笑,也不和祖鳳爭勝,踩著馬鐙從容不迫地上了戰馬。剛剛坐定,他便看見祖鳳身子一晃,隨即腰背前俯,喉中嘔嘔連聲。當即驅馬過去下意思地問道:「鳳兒。怎麼啦?」
「咳——」祖鳳咳了一聲,揚著略顯蒼白的臉龐困惑地說道:「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有點噁心想吐。」
「噁心想吐?」腦中電光一閃,石青想起一事,默默一算時間,倒是剛好。當下頓時開心地笑了起來。
「石青哥哥!你——」祖鳳怪他沒心沒肺,狠狠嗔了一眼。
「鳳兒,是好事……」石青俯身過去,貼在祖鳳耳邊道:「你可能懷孕了。」
「啊——」
祖鳳輕呼一聲,原本蒼白的臉龐倏地一下變得緋紅,身子緊跟著顫慄起來。「真的嗎?石青哥哥……」聲音如蟻一般,卻能讓人感受到其中濃濃的驚喜。
「嗯。應該是的。」
好事接二連三到來,石青飄飄然,有些眩暈,他竭力壓制著興奮,柔聲說道:「鳳兒,你不要騎馬,我讓三娃子弄輛車來。還有,這段時間不要劇烈動作,要注意休養和飲食,多吃好東西……」一邊說著,石青躍下戰馬,扶祖鳳下了白夜。
「嗯。好,鳳兒知道……」祖鳳垂頭應承,也不知是害羞還是興奮,耳垂、脖頸盡皆是濃郁的緋紅。
何三娃臨時拼出一輛馬拉大車,石青扶著祖鳳上車坐下。恰好王龕集結罷隊伍過來請示是否開拔。
五萬整編新軍和王朗的關中人馬把全豫州分割成豫西北、豫西、豫東、豫中四個區塊。石青、王朗、孫威、丁析各自負責一個區塊。為防止胡人逃竄或與大晉方面勾連,豫南之地沒有安置胡人。石青負責豫西北區塊麾下除了三千親衛騎就是王龕統帶的一萬五整編新軍。
石青說了聲「出發」,一萬八千人隨即循路向東南陽翟而去。
陽翟是穎川郡治所,是穎水上游最後可以通行貨船的區段,在大運河沒有開通的時代,陽翟是從長江出發的大晉糧船北上能夠到達的最靠近黃河的渡口。鑒於需要賑濟的地區主要是豫州和黃河以北的枋頭、樂陵、渤海等地,陽翟便成了大晉糧粟交割首選之地。
陽翟距離嵩高約莫七八十里,一萬八千人馬上午出發,天黑後又趕了一個多時辰的夜路,亥初時分抵達陽翟對面的穎水北岸。隨後接到郗愔送來的消息,言道糧船距離陽翟還有一夜航程,明日清晨可到。石青遂命令大軍就地紮營休息,冬日水寒,士卒禁受不住,只能等大晉船隊到來後借用糧船架設浮橋。
十二月初八辰初時分,郗愔率大晉船隊準時抵達陽翟,糧船在對岸渡口泊下後,他乘一艘小舟來北岸見石青。見面敘過禮後,郗愔說道:「大將軍。冬日苦寒,船工不願北上,是以……」
石青一笑道:「郗大人勿須多說,這就和石某一起回鄴城取傳國玉璽吧。不知朝廷是否特地安排了『迎璽使』沒?是否準備的有回歸儀式?」
石青如此痛快,郗愔樂的哈哈一笑,道:「朝廷安排揚州殷刺史為『迎璽使』,殷刺史在羊市準備好了儀式。至於傳國玉璽在中原的南下行程則是民王和大將軍該當操心之事,朝廷不會過問……」
頓了一頓,郗愔又道:「從鄴城到羊市很有一段路程,有這段時間籌措,傳國玉璽抵達羊市之時,朝廷後續的船隊也該抵到淮河啦。」
「是應該到了。」石青饒有意味地看向郗愔,正巧郗愔也看過來,兩人目光一碰,相視一笑,一切瞭然於心。
羊市就是雙方錢貨交割的地點。
過了一會兒,石青開口道:「想來皇上和朝廷諸公盼玉璽南歸如久旱盼甘霖,我等該當體諒江東父老之心,早早護送玉璽南下才是,郗大人,要不我等這就啟程回鄴城奉迎玉璽,轉運糧草之事交給王龕和景興處理?」
郗愔喜道:「大將軍如此體恤皇上心思,真乃忠臣良將,如此最好不過。」
兩人一個急著把天命所歸的象徵獻給建康朝廷,一個急等著拿糧粟賑濟救人,都不願有半點耽擱,各自安排了善後事宜,就急匆匆聯袂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