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趙韶、趙誨兄弟,石青吩咐何三娃安排人手通知郎闓、孟還真、郗愔、荀蕤等諸方官吏於午後申時來西苑會議,然後在營房裡倒頭大睡。直到午時,麻姑過來揪著鼻子才把他喚醒。
石青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瞅瞅麻姑身後帶著大包小包換洗衣物的侍女,笑道:「搬過來住啦。」
麻姑俏臉微紅,輕啐一聲:「怎地?不願意讓人家服侍?」說著,她從一名侍女手中接過一個食盒,將還冒著些熱氣的四碟精緻小菜往案幾上碼放,又布上一雙筷子,一樽酒壺,一隻酒盞。
忙完這一切,麻姑一扭頭發現石青還在榻上癔症,忍不住跺足嗔道:「天都這般時辰了,還不快洗漱了吃飯。」
幾名侍女即刻忙碌起來,打水的打水,準備青鹽的準備青鹽;石青嗯了一聲卻未從榻上下來,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麻姑。過來給我梳一下頭。」
「喲?今天是怎麼啦?」麻姑奇怪地叫了聲,卻還是依言上了塌,在石青身後跪下,伸手解開束髮帶子,然後接過侍女遞上來的木梳,緩緩梳理起來。
「待會有個重要會議,我覺得還是莊重點好。」石青給了一個解釋,隨後又補充道。「以後出征的日子會少些,和朝堂諸公打交道的日子會多些,我該留心下儀表了。」
麻姑撲哧一笑,纖指在青絲上溫柔安詳地滑過,輕聲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謠:
倚門長相望
壯士戍邊歸
灶下忙溫酒
笑問國寧否……
麻姑曼吟淺唱,曲調簡單舒緩中卻另有一份難言的質樸。石青不知不覺沉醉進去,合著節拍頻頻點頭。
「搗亂個啥。」過了一陣,歌喉停下,麻姑推了推石青肩頭,嬉笑道:「好了。快去洗漱吃飯。菜只怕涼了。」
石青依言下了席塌,接過侍女遞來的毛巾、青鹽洗漱了一番。隨後走到案幾前盯著四色小菜道:「太費事了,隨便點好。」說著,他把四盤小菜不論是竹筍、芹菜還是雞胗、蒸肉的統統擼到一個盤子裡,隨即端著盤子直請向嘴裡劃拉。
麻姑有時好氣又是好笑,想要說些什麼,盤子已經空了;石青正抓起酒壺,就著壺嘴灌了一氣,含糊不清地說道:「麻姑,自己吃下次簡單隨便點。」沒等麻姑作答,他已拿起兜鍪,端端正正地戴上,又抓了一個窩盔,一邊向嘴裡塞,一邊揚揚手道:「走了哈——」
出了居住的營房,石青瞅瞅天色,只見太陽向西傾斜了不少,申時快到了,當下疾步趕往會議用的倉房。
倉房裡人聲鼎沸,喧嘩熱鬧,老遠就能聽見聲響。石青原以為自己已經提前了,哪知道進來一掃,郎闓、郗愔、荀蕤等四五十張熟悉的面孔盡皆在內,應該來的似乎已經來齊了。
「征北大將軍!」「石帥!」「將軍——」四周響起各種不同的稱呼,倉內人等見到石青進來停止喧嘩紛紛招呼行禮。
石青面無表情,默默地向四周微一點頭示意,逕直來到上首坐下。看起來很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
石青知道,倉內諸人特別是鄴城人士,情緒很有些亢奮。石祗滅亡時,鄴城人士從冉閔戰歿的絕望中振作起來,石青給他們澆了一次涼水,指出鄴城的真正危險並非石祗而是燕國。隨後燕國果然如石青所料,突襲樂陵,兵進中山、渤海,一時間氣焰洶洶,大有一舉剿平鄴城之勢;然而,經過一個月的苦戰,石青不僅逼退了燕軍,順帶還把魯口幽州軍收入囊中,這個結果太令人振奮了,由不得鄴城人士歡欣鼓舞。
石青故作高深模樣就是為了給鄴城人降溫的。
「諸位。燕軍暫時退卻了,中原會有一段時間的平和;只是這個時間可能極其短暫,也許半年,也許僅僅兩旬一月。中原能否穩住腳跟,能否休養生息,能否恢復漢家衣裳……等等疑難取決於諸君能否在這段時間內推陳布新,拿出讓朝廷、民眾、將士盡皆滿意的政略。諸君請留心——」
石青進倉的神情已經給眾人的亢奮降了些溫,開端這席話更是讓郎闓、孟還真等冷然一驚,隨即神色肅然,只郗愔、荀蕤聽到「讓朝廷……滿意……恢復漢家衣裳」等言語精神一振,定下神來用心傾聽。
「劉群劉公度大人已然南下建康,和朝廷商定歸降細務。不出所料的話,未來三五年將是麻督封王,鄴城不能立國,暫時轄治中原的局面。這種局面前所未有,因此石某建議,鄴城當順應時勢,成立新的臨時藩屬以施行對中原的轄治。」
說到這裡,石青閉上嘴巴,留出討論的間隙。下首旋即出現了一些騷動,眾人交頭接耳,紛紛對這個臨時機構交換意見。
郗愔、荀蕤微笑著點頭撫鬚,石青撤銷冉魏遺留下的朝廷建制無疑無疑是非常知禮的,這令他們很滿意。
「征北大將軍以為,新的藩屬應該怎樣構建?」郎闓很適時地問了一句。
「石某以為。新的藩屬以麻督為尊,麻督之下分設政事、武備兩系彼此相對獨立之掾屬,兩系掾屬分別擔負下轄民生政務和治安戍衛之職責。兩系掾屬和麻督之間,效仿朝廷尚書檯之例,設一秘書監,用於麻督與兩系掾屬相互溝通。大體框架大抵如此,石某需要強調的是——黎庶百姓是什麼?我等應該如何對待之?」
石青聲音一揚,目光灼灼地環顧四周。「諸位中有名士才俊,如麝香芝蘭,高潔芬芳;有英雄豪傑,如挺拔松竹,凌風傲立。與諸君相比,黎庶百姓就像大地上的土壤一樣,普通低賤不會引起任何注意。然而,石某必須說明,沒有這些低賤的土壤,再芬芳的芝蘭,再挺拔的松竹,也會因失去養分而枯萎死亡。」
「誰也不會在意的土壤,不僅能供給芝蘭、松竹養分,還能長出稻粟,織出布帛,壘建房屋,做出諸般用具。黎庶百姓——是江山之根本,是社稷之元氣。善待他們,愛惜他們,中原才能真正繁茂,才能產出更多的財富,才能出現更多的英傑俊彥,更多的芝蘭松竹。」
語聲鏗鏘激越,在一道道驚愕的目光中,石青一口氣說完心中所想。旋即重重問道:「石某之見,諸君以為然否!」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民為國本,大將軍此言是極!」
孟還真霍然站起,大聲作答,語氣極為興奮。這兩年,《孟書》是青兗學童必修之課,隨著石青地位的上升,《孟書》有可能會成為中原學子的必修之課,特別石青說出這番話,預示著《孟書》在中原的普及已經勢不可當。這由不得孟還真不興奮。
事實上倉內眾人對石青的話牴觸並不大,《孟書》的普及讓青兗諸人漸漸習慣了民為重的說法,鄴城士人這些年多經顛沛,很多時候和草根一樣辛苦,高高在上的心態不是很強烈;最應該對石青說法質疑的是江東士人,可是郗愔、荀蕤等人在青兗時接觸過《孟書》,雖然心中不以為然,卻不感覺唐突,正值籠絡石青之時,他們不願為此質疑反詰。
倉中諸人之所以驚愕莫名,乃是因為不明白石青為何如此失態。你是征北大將軍,說要愛惜生民,我等愛惜生民就是了,何須如此激動。
他們不知道,石青此時自我感覺就像是和風車爭鬥的堂吉訶德。對陣的風車是華夏千年傳下來的尊卑等級習俗,他對這個無形的敵人感覺很無力,以至於忍不住有些失態。
「太好了!大將軍說得太好了,屬下斗膽請問,大將軍以為應該如何愛惜生民?」伍慈跳起來大叫大嚷,不失時機地表白忠心。
石青沒有立即回答,目光在座下一張張面孔上一一掃過,直到確認沒人有反駁的意思,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沉聲說道:「政事、武備兩系掾屬以及秘書監因循慣例設立各分管部司,諸君都有多年理事經驗,自會辦得妥帖,石某對此很放心。石某提請諸君的是,青兗軍帥府民部和學部不僅需要保留,而且還格外予以重視,把青兗軍帥府辦學、撫民的經驗推廣到中原各州。應該保證平民子弟能夠進學,應該在各州建義倉,保證困苦民眾隨時可得到撫恤。」
「不錯,各州建義倉很有必要……」
平時不怎麼顯山露水的謝石插話進來,侃侃而談道:「中原和江東不同。江東富庶,大戶之家多有積糧儲備,便遇到災荒也是無妨。中原窮疲,不說青兗司豫這等邊荒之地,就是幽冀人家也沒多少存糧,一旦有事,頃刻間就餓死無數。人丁即是財貨,特別是中原,人丁本來就少,若是任由其餓死,元氣越發難以恢復了。」
「石奴兄之言深得我心。」
儘管謝石『人丁即是財貨』的話聽起來不很舒服,石青還是讚了一句,隨後道:「石某以為,民部、學部該當受到重視,同樣,還有另外兩件事亦不容忽視。這就是胡人王化之事和技藝創新推廣之事。」
「當年魏皇頒布殺胡令,主要目標是禍亂中原的羯胡和劉氏匈奴,不是氐、羌、丁零、吐蕃、烏桓這等雜胡。而且,眼下有不少雜胡在我軍中效命,如果全部誅除乾淨,很容易釀成大亂,此舉是為不智。但是,胡人野蠻無禮,桀驁難訓,若不加以靡勒,日後不定會像羯胡、劉氏匈奴那般禍亂中原;為長遠計,為子孫計,我等該當想辦法予以靡勒。青兗軍帥府以前對胡人施行抬籍之策,石某認為這個方法很好。抬籍並不是目的,最終目的是以抬籍之名,鼓勵胡人接受王化,知廉恥懂禮儀,去除野性,做我天朝順民。將後患消鉺於無形。」
「技藝創新推廣一事可能很多人不明白其意義所在。石某試舉兩例諸君就會明白。當年石趙崩亂,二十餘萬南下流民困於泰山左近,時值嚴冬即將到來,這些流民眼看就要被凍死,石某想起聽人說過的火炕一法,遂在青兗大力建築火炕,但若炕下餘燼尚存,人在其上便不知酷寒,二十餘萬流民由此熬過嚴冬。另外一例就是騎士馬鐙,馬鐙是很簡單的東西,可是騎士一旦配備馬鐙,戰力卻得以成倍提升。這些就是技藝創新的好處。在新成立的掾屬中,石某希望工部能夠組織能工巧匠,專門成立一技藝創新推廣司。創造出有益的新技能新技藝,並在中原普及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