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暗,一個人影投射到棋盤之上,石青沒有抬頭,繼續專注地盯著棋盤,口中招呼道:「逢太守。請過來看……」
「鎮南將軍。郎某未約而至,看是做了不速之客喲。」郎闓清朗的聲音在棋盤室響起來。
石青略顯詫異地揚頭招呼道:「實沒想到是郎大人。如大人這般貴客請也請不到,何來不速之說。」
郎闓熟不拘禮,逕直走過來,隔著棋盤在對面蹲下,打量著石青的神色試探著問道:「鎮南將軍似乎有些憂慮,遇到了麻煩?」
石青爽快地回道:「算不上麻煩。適才聽王朗將軍對襄國的一些介紹,石某發現以前估計的失之偏頗,應對策略有問題,是以打算做些調整。」
「沒想到將軍果真擒住了王朗。」
聽到王朗的名字,郎闓興致大增,興沖沖地說道:「城裡到處都在議論,說鎮南將軍乃將星轉世,專揀名將下手,蒲洪、姚弋仲折在將軍手上這才多久,王朗也折在將軍手上了。」
「哈哈——」
石青大笑,對這種效果非常滿意。他趕在天黑之前,大搖大擺地將張夫人、王朗等人壓進西苑,就是要明白地告訴鄴城人,南和張氏和王朗這等頂尖之人都需在他面前低頭,汝等憑什麼不膺服?
「郎大人可能還不知道,如今王朗已誠心誠意地歸順新義軍了。」石青沖郎闓一咧嘴,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得意。
「鎮南將軍若是知道,鄴城人心因此穩定許多,合城士民提及此事無不興高采烈,只怕會更高興……」
郎闓附和著,隨即隱晦地將此行的目的道了出來。
「……大將軍和衛將軍似乎另有想法,二位將軍晚上聯袂來找郎闓商議,打算從鎮南將軍手中討要王朗,讓其公開向朝廷投誠,以此鼓舞民心士氣。另外,大將軍以南和張氏家眷流落鄴城為由,連夜遣人前往豫州,請冉牧以及荊州史來鄴城商議國事,大將軍有意在公祭結束後,即刻擁立太子登基稱帝。」
招冉遇進鄴城?他敢來嗎……石青雙眼漸漸瞇到一處。
董閏的目的很明確,他擔心石青會破壞太子登基稱帝一事,因此不僅在鄴城串聯朝臣,還把石青的對頭冉遇請到鄴城作為依助。
石青其實並未把董皇后、董閏、太子當作對手,如果這些人也能成為對手,他算是無能之極了。他在鄴城所有的動作,明面上是穩定局勢,爭取民心,實際上針對的是禮儀習俗和人類思維的慣性,他不願留下欺凌弱小、竊國盜賊的罵名。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石青道:「多謝郎大人的好意,此事不用理會,石某自有主意。既然來了,郎大人不妨幫石某參詳一下,如何解決襄國石祗?」
「解決襄國石祗!?」郎闓的好奇心一下被吊起來,他拋開雜緒,目注棋盤,思忖著問道:「不知石帥作何打算?」
「殺胡令出,皇上登基,大魏初創,內有悍民、乞活之爭,外有石祗、石琨餘孽之亂,一年多來,心懷怨恨者有之,離心離德者有之。鄴城看似興旺,其實一直未能真正統合中原……」
石青手指在棋盤上的徐州、豫州、荊州、關中上劃過。斷然說道:「……以離散之中原正面對抗立國數十年,凝聚穩固的燕國實為艱難。是以,先前石青有意保留石趙餘孽,在燕魏間以為緩衝,石某甚至打算,以襄國之戰為翻版,燕國進攻石祗時,鄴城發奇兵救援之以挫磨燕國鋒芒……」
聽到這裡,郎闓倒吸口涼氣,重新審視石青。石青能有這種想法,不論其中的毒辣,單單這份冷靜和理智,想起來就令人害怕。石趙、大魏乃是宿敵,不能兩立。與之相比,雙方與鮮卑人的恩怨算不得什麼。可是,石青只因鮮卑勢大,便能輕易放棄仇隙,轉而暗助石趙。這份冷酷到極點的心智,實非常人能及。
石青不知道郎闓的想法,手指在棋盤上的襄國、冀州間來回移動,顧自說道:「可惜的是,依王朗所言,石趙是爛泥扶不上牆。即便石某有心襄助,石祗、石琨卻無力回天。這樣的話,石某就該準備與鮮卑人正面對抗,是以,必須調整以前的方略,想辦法搶佔先手……」
郎闓又驚又佩,世間只有恨仇敵不能速死,哪有扶持敵人,搾取敵人價值的道理?石青預定的方略無論是否有實現的可能,單這種思路已讓郎闓眼界大開。他忍不住問道:「依將軍之見,該當如何搶佔先手呢?」
「石帥。逢某來了,不知有何事吩咐……」未等石青回答,渤海太守逢約應約而至,看到郎闓,他豪爽一笑,拱了拱手算是打過招呼。
「逢太守過來看……」石青沒有起身還禮,抬手親熱地招呼道:「事情有些出入,渤海太過保守只怕不是很妥,該當進取才是。」
「哦。石帥這話如何說……」逢約興致勃勃地來到郎闓身邊蹲下。
郎闓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說道:「鎮南將軍和逢太守有事相商,郎闓不敢打擾,先行告辭。」目前他和石青的關係暖味不明,直屬關係很淡,朋友的意味更重,開口告辭也是為了避嫌。
石青不以為意地一擺手道:「郎大人勿須多慮,留下來幫石青一道參詳吧。」
郎闓心中一暖,揖手道:「恭命不如從命。郎闓聽石帥吩咐就是。」
石青笑了一笑,旋即臉色一整,手指在棋盤上的常山郡、博陵郡魯口、渤海郡南皮三地連成的斜線上來回划動,肅然說道:「鮮卑人南下必由之路有三:東路的渤海郡、中路的博陵郡、西路的常山郡。其中渤海在我方控制之下,博陵在鄧恆、王午的幽州軍控制之下,常山則在襄國石趙控制之下。三地互為三方,說實話,任何一方都無法獨自面對大燕傾國之力。燕國南下方略可能是三路齊下,或者是集中兵力由其中一路突破,還可能是陰陽相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無論是哪一種南下方略,三方若不能聯手與共,便無法擋住鮮卑人的腳步。有鑒於此,石某曾打算暗助襄國、結盟魯口,共抗鮮卑,以便獲得一兩年緩衝時光,用於鞏固、整合中原各方。如今看來,這個打算只怕是一相情願……」
「其中最大的變數就是襄國石祗。石某原以為,若是把針對襄國的壓力減少一些,石趙可能多支撐幾年。誰知大大不然。石趙從根子裡爛透了,無需任何外部壓力,要不了多久也會自相坍塌。常山、中山失去依托,必將相繼淪為鮮卑人囊中之物。鮮卑人從西路突破,一旦拿下攻略襄國、冀州,博陵郡除了通往南皮的一條縫隙,將被其四面合圍,結局可想而知。如此以來,我方將從東到渤海郡、中為平原郡、西至邯鄲這條長達七八百里的陣線上和鮮卑人發生正面接觸。在後方不穩,處處驚心之時,這仗有多大勝算?」
郎闓瞿然一驚。石青描述的前景不是不樂觀,而是太嚴重了。鮮卑人南下以來,招降納叛只怕已有三十萬之眾,這麼多的大軍從七八百里寬的陣線上發起攻擊,用什麼抵擋?指望鄴城這點人馬怎能兼顧平原郡和渤海郡!
郎闓憂心如焚之中,不經意地一瞥,霍然發現身側的逢約雖有在皺眉思索卻並沒有一點驚慌模樣。渤海正對鮮卑大軍,逢太守怎會不擔心?疑惑間,郎闓拿眼一掃,忽而見到石青嚴整但卻鎮定的神情,頓時恍然大悟:石青既然料到這些,又怎會沒有對策呢?逢約之所以篤定,原來是相信石青有了對策。
郎闓恢復了幾分從容,開口說道:「鎮南將軍必定已有成算,何不說出來以我輩?」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石青拳頭在襄國、魯口位置上狠狠捶了兩下,截然道:「先下手為強,先行拿下襄國、魯口,絕不能讓兩地生民為鮮卑人所用。」
「啊——萬萬不可!」
一聽石青打算先行拿下襄國、魯口,郎闓駭然變色,失聲驚呼道:「皇上前車之鑒,鎮南將軍不可不慎!」
郎闓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這是一個久經戰亂的時代,為了自保,但凡世人所聚之地,最為重視的就是安全。此時的北方中原,無論是城池還是塢堡壁壘,無不修築的如軍事堡壘一般,堅固險要,易守難攻。石勒修築的襄國城池便是代表性的例證。在此之前、在此之後,華夏幾千年歷史,可從未有過一門有三道、甕城達六個的城池。
與堅固的城池堡壘相對應的,是工匠人員的缺乏,數十年來,一座座城池被流民、盜匪、匈奴人、羯胡……一一摧毀,人口銳減的同時,原本稀缺的匠人越發少了,以至於許多攻城器械和手段失去傳承。
城池越修越牢,攻城手段越來越少,越來越無力,引起的後果就是:不論攻城大軍數量如何之多,不論攻城將帥如何的英明睿智,在堅城面前都會感到無力。當時代最為傑出的人物如冉閔、桓溫、慕容恪等,無一在攻城戰中留下赫赫功績便是最好的例證。
冉閔攻伐襄國,圍城數月不果,最終因敵方援軍趕到而兵敗。桓溫第一次北伐,困於長安城下,最終因糧盡而失敗。與冉閔、桓溫相比,慕容氏要幸運的多。慕容評鄴城之戰,圍城幾近半年,挨到城內糧絕而勝。慕容恪魯口之戰、廣固之戰、野王之戰,也是一圍到底,等城內糧絕再取之。稍嫌意外地只有慕容恪攻伐洛陽金墉城之戰,當時一方是四五萬燕軍,一方是江左義士沈勁和五百勁卒。這一戰慕容恪沒有採用圍城之計,而是決定攻堅。數萬人不止不休地進攻近月,直到城內箭矢殆盡,木石殆盡,守軍殆盡之時,這才攻進金墉城。當然,這些戰役並不能證明慕容恪無能,但絕對可以證明當時攻堅戰的艱難。
郎闓不是武將,陣仗經見的也少,但並非沒有常識;作為獨當一面的朝廷重臣,攻堅之難耳聞目濡久矣。何況冉閔之敗,就在眼前;前車之鑒不久,石青竟然再蹈覆轍,意欲攻打襄國,他怎麼會不擔心?並且石青比冉閔張狂,竟然連帶著魯口一起打。這可能嗎?不說眼下損失慘重的鄴城,就算以前兵強馬壯的時候,也沒人敢妄想兵分兩路,同時攻取襄國和魯口。
「這兩地必須拿下!必須掌控在我方手中!」石青沒有在意郎闓的反對,用極重的語氣再度肯定下來。
「不過……」話音一轉,他又說道:「兩地宜於智取,不可力敵。而且情勢不同,襄國、魯口的解決也有緩急之分。」
「石帥怎麼說,逢某就怎生去做。儘管吩咐吧。」與思前顧後的郎闓不同,逢約回答的很是爽快。
石青滿意地笑著說道:「襄國勿須逢太守理會,只是魯口卻需太守一力擔之。」
頓了一頓,他指點著棋盤上的魯口繼續道:「魯口(今河北省饒陽)地處博陵郡中部偏東方向,位於滹沱河南岸;此地既有河谷平原以耕種,還有取之不盡的乾草馬料,最重要的是,滹沱河自西而東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擋住了燕軍南下之路。因為這個緣故,近八萬幽州軍在此駐紮下來,並將勢力擴展至整個博陵郡,獨立於燕、趙、魏之外,彷彿自成一國。在此,石青需要提請逢太守注意的是……」
石青目光灼灼地盯著逢約,慎重說道:「無論這股幽州軍眼下怎樣的逍遙,都無法掩蓋其心無歸屬,身無所繫的惶恐,論離散程度,幽州軍之士氣人心比之襄國更為不堪。之所以還能勉強維繫沒有崩潰投敵,只因為幽州軍常年與燕軍交戰,雙方仇隙太深的緣故。」
逢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麻秋密雲戰敗之後,大趙再未對燕國用兵。但作為邊軍的征東將軍鄧恆部,與燕國邊軍小規模的衝突騷擾卻從未中斷過。而深受其苦的不是兩國邊軍,卻是兩地邊民。這些邊民是幽州軍的鄉鄰親朋。
「南皮、魯口同受鮮卑人威脅,兼且兩地相距不過一百五十餘里,可謂天然之盟友,原本該當同仇敵愾,互相扶助。但是,對方軍心士氣不穩,有可能隨時嘩變,只怕難堪大用。鑒於此,石某有意請逢太守以投效之名,率部歸入鄧恆麾下,見機取事。不知太守是否願意?」
石青說罷,殷切地望向逢約。
逢約、郎闓俱是一愣,沒想到石青攻略襄國、魯口的方略竟是雷聲大雨點小,佈置內應固然穩妥,但需要的時間長,而且容易發生意外以至功敗垂成。
逢約稍一考慮,隨即痛快地說道:「成啊。逢某就依石帥之命,投奔鄧恆就是了。只是……逢某走後,南皮防務交給何人?再個,鄧恆知道逢某和新義軍的關係,會不會有所提防?另外,石帥說見機取事,這個『機』指得是什麼?能夠確定嗎?」
石青一笑,胸有成竹道:「逢太守有所不知。征東將軍鄧恆身患隱疾,壽元至多不過一年。這個『機』麼,指得就是鄧恆病歿之日。幽州軍以鄧恆、王午為尊,鄧恆若是病歿,王午必將接掌軍權。王午是幽州刺史,若是在幽州,有地方郡望支持,有錢糧資用供給,鄧恆舊部或許願以其為尊,在魯口卻大大不然,王午一介文士,手中無錢無糧無人馬,鄧恆舊部如何會服膺?如此,便是太守取事之機。」
逢約聞言大喜,郎闓半信半疑。石青繼續道:「逢太守勿須擔心渤海防務,樂陵太守賈堅本是渤海人氏,深孚眾望,麾下豪傑營大多是渤海子弟,由其與豪傑營坐鎮南皮,渤海南部定會安然無恙。至於鄧恆是否會提防,這倒是個問題,不可不慮……這樣吧,年前石某曾將一位義士收歸麾下,此人膽大心細,臨機多變,殊為難得。石某打算讓他扮作流民,先行混入魯口,日後與逢太守一明一暗,互相照應。太守以為如何?」
「如此倒多了幾成勝算。」逢約歡欣頜首。
「三娃子!」石青揚聲衝門外喊了一嗓子,何三娃應聲而入。
石青命道:「連夜飛馬傳令陳留孫家塢,命戴施接令後即刻趕赴鄴城聽調。」西苑有一道直通城外的門戶,如今落在新義軍掌控下,夜間進入鄴城倒也方便。
何三娃出去安排傳令人手。石青向逢約交代了幾句要點,待逢約告辭之時,他對逢約、郎闓囑咐道:「此事我等三人知道便可,萬勿讓他人知曉後生出麻煩。」
逢約嘿然應下,隨即辭去。郎闓卻是心頭一沉,感受到重重的壓力;被人信任,不僅僅是榮譽、幸運,還是責任。遲疑了一下,郎闓問道:「石帥。魯口成敗暫且不提,襄國呢?石帥是何打算?」
不知不覺中,郎闓對石青的稱呼從朝廷正式的職位「鎮南將軍」改為新義軍私下的名號「石帥」了。
「襄國麼……」石青瞇縫的雙目間光芒閃爍,語氣帶著些冷厲道:「其敗亡已成定局,石某需要做得,不過是在適當的時候輕輕捺上一指而已。郎大人放心,石某絕不會讓有限的人馬陷入無限的圍城戰泥潭。」
「如此就好。郎闓夙夜期盼石帥佳音。」郎闓鄭重一揖,旋即告辭。
這時已是深夜,石青出了棋盤室,打發走隨身親衛,一個人藉著夜色向麻姑居所摸去。距離麻姑所在還有百十步時,旁邊暗影一閃,一個纖秀的身影攔住去路。
「石青哥哥——」黑影甜甜脆脆地喚了一聲,卻是祖鳳。
在麻姑居所附近被祖鳳截獲,石青不由得大窘,支吾道:「哦……是風兒。你這是?」
祖鳳似乎沒有其他心思,平靜地回道:「石青哥哥。張府的三個管事、張夫人兩個貼身僕傭都已審訊罷了。鳳兒匯總了這些口辭,發現有一些蹊蹺。」
「蹊蹺?」石青收攏心神,問道:「鳳兒發現了什麼蹊蹺?」
祖鳳回道:「說起來,這個張夫人確實了得,審訊的時候,張府管事僕傭一旦提起夫人,竟是個個敬佩服膺,讚頌不已……」
「哦?真的嗎?」
「當然。石青哥哥可能不知道,這個張夫人以前是位歌姬,她以歌姬之身進入張府並深得張舉寵愛,張舉先請穎川韓氏收其為假女,為她謀了個出身,然後納為妾室,待第二任夫人江氏病歿,又立其為正婦。前後不到十年,韓氏從歌姬成為北地第一世家的主婦,際遇可謂傳奇之至。當然了,際遇雖奇,卻也正常,常人聽了,只是羨慕而已。只是……」
說到這裡,祖鳳口氣一變,疑惑地說道:「……石青哥哥既說這女子不尋常,祖鳳細細思量,便覺得韓氏的際遇有些蹊蹺。據說,張舉先後有過三任夫人,一個是冉遇生母,一個是張煥生母,最後是這位韓氏。韓氏入張府之前,兩位夫人身子都算康健,到她入府之後,卻四五年間卻先後病歿,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也許是真湊巧,也許是另有玄機。」想了一想,石青囑咐祖鳳道:「我這段時間很忙,只怕沒時間顧及這些瑣事,鳳兒你自己斟酌著辦。若有什麼,放手去做就是。」
「嗯。」祖鳳應了一聲,低頭踟躇了一陣,隨後仰起俏臉說道:「石青哥哥,我走了,你……注意休息,別累壞了。」
石青無言地點點頭,他也不知說什麼合適。
祖鳳慢慢轉身,蓮步輕抬,纖秀的身子漸漸融入到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