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二月初一。
這一天,正值北方大地四分五裂,中原亂至鼎沸之時。
涼州一分為二,西邊是遵從大晉的張氏,東邊是麻秋部將王擢暫領的屠軍;關中被王朗的中軍司馬杜洪把持;代北的鮮卑拓跋正在修養生息;新任刺史張平忙著綏靖并州;另一位新任刺史周成剛剛從魏統手中接管了徐州防務;司州刺史劉國逃過黃河,將司州南部的山陽等地讓給豫州牧張遇,將滎陽、洛陽讓給枋頭蒲洪,蒲洪不僅佔有黃河南岸,連帶將北岸的河內也收入囊中;青兗大部被新義軍掌握,唯有陳留讓給了鮮卑人段龕;段龕的好日子沒有多少了,張遇趕走劉國後,眼光已盯上了他。
比這些地方更亂的是河北幽冀,幾乎每個郡都是一個獨立的勢力。
大魏朝廷佔據了鄴城,鄴城周邊的黎陽城、平原郡、甚至近在咫尺的石瀆都是它的反對勢力。石祗和張舉在襄國籌謀另立朝廷,繼承石趙國統,真正響應他們的只有冀州石琨;灄頭的姚弋仲大概會在得知枋頭戰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會倒向襄國;與冀州相鄰的廣宗郡乞活不勝石琨騷擾,於是聽從大魏朝廷的旨意,開始向鄴城遷移,以填補鄴城周邊的人口流失;遠離是非之地的渤海郡被逢約等從軍伍回返地方的豪雄瓜分殆盡;更遠的幽州薊城以及安樂,刺史王午與征東將軍鄧恆打定隔岸觀火的主意,冷眼旁觀鄴城、襄國誰勝誰敗。
各方勢力林林總總,不下近百;他們無論是遵奉大晉還是遵奉大魏,或者依舊打著石趙的旗號,都是一種姿態;青、兗新義軍、豫州張遇無不如此。事實上,他們是一方之王,各自為政,鄴城、襄國和建康對他們沒有任何管轄權和約束力。
內部混亂之後,外部威脅隨之而至;從南到北,無數人的眼睛盯上了中原。
南方還好,能幹點事的桓溫受困於林南(今越南)叛亂和益州叛亂,無暇北顧;另外那個喜歡運籌帷幄、善於玩弄謀略的殷浩,不是在整肅大軍,而是不斷地派遣使者,聯絡北方的蒲洪、石青、周成、張遇……打算依靠策反平定中原。因此,威脅可以忽略不計。
北方不同。鮮卑慕容厲兵秣馬數月,一直在等待時機,而此時,實際已至。二月初一這一日,二十餘萬鮮卑鐵騎誓師南征,勢要平定中原。
慕容氏南征大軍分為東、中、西三路。東路以慕容垂為督帥,率兩萬人馬走徒河(今錦州附近),沿後世清兵入關路線直攻征東將軍府衙所在地——安樂(今河北樂亭)。西路由幕輿於為督帥,率兩萬人馬走蠮螉塞(今居庸關),沿太行東麓而下,攻略幽州左翼,向西窺視并州;中路從盧龍塞(今河北寬城與遷西之間的喜峰口)南下。燕王慕容俊親為督帥,率大軍近十八萬,以慕容恪、鮮於亮為前部督,幕輿泥為後軍,開山修道,押運糧草輜重。
慕容俊命世子慕容曄坐鎮龍城,以內史劉斌為大司農,與典書令皇甫真共同輔佐慕容曄統領後方留守事。
二十餘萬鮮卑鐵騎滾滾南下,早已定下保存實力策略的征東將軍鄧恆、王午無心抵抗,開始安排撤退大軍事宜。
就在這個時候,石青率部進駐白馬渡口。
白馬渡口隸屬兗州東郡,半個月前,衡水營等候鄴城石青將令,在此紮了一個小小的水寨。新義軍抵達後,立刻忙碌起來,依靠水寨紮營築壘。
大營呈東西走向,南北寬約一里,東西長約一里半,足以容納三五萬大軍駐紮。
營門有三道,一門向北,與碼頭水寨相通,是為側寨門;一門向東,直通一百五十里外的稟丘,是為後寨門;一門向西開,是為正門。由正門而出,沿黃河南岸西行不到五十里便是黃河另一大渡口——延津渡,過延津渡再行五十里就到了大名鼎鼎的鴻溝,鴻溝對面則是枋頭軍佔據的官渡。延津渡、官渡原本屬兗州陳留國下轄,如今,卻是無主之地。
營寨東西南三面俱是寬為兩丈,深達一丈的壕溝,壕溝前鹿砦密佈,壕溝後是一丈高的木質柵欄,柵欄由一根根圓木編製而成,每根圓木頂端都被削成鋒銳的尖刺狀,以防止對手攀爬;柵欄之上,無數人為鑽開的小孔密密麻麻,那是防守用的箭孔。柵欄之後,五尺高的土壘緊緊抵靠著,為寨牆提供支撐,同時便於士卒在其上防守調動。
這樣的寨子與其說是營寨,不如說是塢堡。新義軍下偌大氣力築建此寨,無疑是打定主意,準備長期屯守。
當前的情況確是如此,由不得新義軍不堅守。
就在新義軍抵達白馬渡的前一天,汲縣的枋頭軍開始動作了。
三萬枋頭大軍渡過黃河,沒有屯駐勢力範圍內的官渡,而是直接跨過鴻溝,在延津渡登岸駐紮,擺出一副沿河向東攻伐青兗腹地的態勢;另外,一股數量不明的枋頭精騎沿衛河向東而去,目的不明;石青、王猛兩人猜度,這股精騎的目的有兩個可能;一是效仿輕騎營突襲枋頭腹心之舉,試圖繞過稟丘、白馬,從東邊偷渡黃河,突襲青、兗腹心,燒殺劫掠,施加報復;二是故佈疑兵,牽制新義軍;新義軍若是不管不顧,這支疑兵很可能變成一支正兵,從側翼打擊新義軍。於此同時,兩萬枋頭軍屯駐汲縣,擺出東渡淇河,從黃河北岸夾擊新義軍的架勢。
枋頭軍的意圖表達的很清楚,他們不能容忍石青的挑釁,他們要全方位地攻擊青、兗兩州,毀掉新義軍的根基,徹底絕了這個後患。
與新義軍此前參與的所有戰鬥不一樣,這是一場全方位、大縱深的戰役!新義軍以前的戰鬥大多屬於臨時的、應急反應,是短、平、快的戰鬥廝殺;這一次不一樣,無論從參戰士卒規模,還是從戰區跨度,抑或是從戰後影響上來說,這不再是一場單純的戰鬥,而是一場影響深遠的戰役。
面對枋頭軍全力以赴、咄咄逼人的攻擊態勢,新義軍兵員不足的劣勢徹底暴露出來了。石青和王猛呆在一起合計了一整夜,依舊認為,在枋頭大軍的攻擊下,青兗周邊很可能下處漏風,處處冒煙。
「罷了。若是全面兼顧,很可能處處都顧不上。我們還是依托白馬渡、稟丘、歷城三處佈置防禦,固守待變。哼!對手未必如我們想像的這樣厲害,青兗農莊也未必虛弱的不堪一擊。」
石青最後拍案定論。他所說的固守待變這個『變』,指的是枋頭軍中麻秋這個變數。
抵達白馬渡的當天,石青傳令司揚,命司揚率三千義務兵駐守歷城,防止對方精騎從東阿、歷城一線偷渡黃河,突襲青兗腹地;傳令樂陵郡賈堅,命其率豪傑營在河北戒備,穩住樂陵郡的同時,與司揚隔河呼應,互相支持;傳令軍帥府,命令軍帥府與政務、民務兩部配合,在各地農莊組建青壯團,一旦有事,青壯團要能保證農莊半日安全,以等待援兵到來;命崔宦率戴洛部、燕九部共計兩千義務兵移駐稟丘,會同義務兵稟丘營,在軍帥府的指揮下防守稟丘至東阿一線。
與此同時,石青派人快馬南下徐州,打探從徐州回防的魏統部行止,督請魏統部精騎急速趕至白馬渡,配合新義軍應對枋頭人的攻勢。冉閔答應過,將魏統部暫調至石青麾下。魏統部有五千精騎,這支機動力量,對於眼下的新義軍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太陽開始向西傾斜,時已過午;白馬渡口一帶到處都是來回奔走的身影,齊聲呼喝的號子與滔滔黃河水共同奏響;一萬多新義軍挑土挖壕、伐木樹柵,忙碌不已。
崔宦督率兩千新義軍離開營地,向東開往稟丘。
石青在為崔宦、燕九、戴洛送行。「你們轉告孫叔。請他和戴老將軍辛苦一下,繼續籌措糧草輜重,組織工匠修復衣甲兵刃;讓陳然和伍慈到白馬渡來,這裡需要人組建中心行營……」
崔宦躬身應諾。隨後和燕九、戴洛追趕前部士卒。
與崔宦部同行的還有近千的南安羌人眷屬,這個部落共有兩百多個家庭;到肥子後,這個部落會被打散分拆,泰山四周的一兩百個農莊每個農莊都會而且只會安置一個羌人家庭。
雷弱兒和兩三百羌人士卒依依不捨地和家人敘話道別,神色間很是哀戚。他們不知道,部落被打散後,是否還有重聚的可能,不知道落戶青、兗意味得福禍,不知道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但是,他們沒有選擇,因為他們知道,膽敢抗令,不僅是自己,連帶著家眷,都會立即被處死。
離開的隊伍漸行漸遠,羌人士卒紛紛歸隊,繼續回營地勞作。雷弱兒慢悠悠轉身,四處晃蕩;新義軍收編了他的士卒,對他卻沒有任何安置;看著其他人成隊成屯成建制地忙乎勞作,他孤零零地身影,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
「很難受?」一個冰冷的話音闖進了雷弱兒的世界。
雷弱兒遲鈍地轉過身,發現說話之人是新義軍那個軍帥石青。石青的神色很平靜,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透出的冰寒冷漠讓雷弱兒不寒而慄——這人必是殺人萬千不形於色之輩。
「汝還沒明瞭自己的出境?」
石青嘴角微微翹起,帶著明顯的譏嘲。「汝早該死了,戰敗之時,便該死了。只因新義軍不願損耗自己兄弟,這才答應納降,汝因此得以存活。實話說吧,汝現今所得,全賴新義軍所賜。汝若能明白其中關竅,是汝之福,若是不懂,哼……別說一個小小的部落酋長,便是蒲洪,石某能殺也是一刀殺了。在石某面前,汝等不過一螻蟻耳!」
雷弱兒如墜冰窟,只感覺心脈血液全部凍結了。眼前這個人實在夠猖狂,實在夠狠辣,說話赤裸*裸*地,不帶任何虛飾。令雷弱兒悲哀的是,這人偏偏將自己和南安羌人捏的死死的。雷弱兒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如此作?對方難道不明白,上位之人應該禮賢下士,虛若懷谷;應該以恩義結好部屬,應該一視同仁地受降納叛嗎?
「汝之過往一切。身份、部屬、地位……已隨戰敗而去,此時此刻,汝一無所有。若想再度擁有,好生拿命去拼去掙吧……」
石青毫不顧忌雷弱兒的心思,繼續刺激著,說到最後,他冷哼一聲:「好自為之!」,言罷,逕直離去。
走出十幾步後,身後突然響起雷弱兒艱澀的聲音:「等等……」
石青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去看,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一陣,身後再度傳來低沉的聲音。雷弱兒似乎十分用力地擠出來一句話:「石帥。你讓雷若兒怎麼做?」
「汝力大槊沉,也是一員猛將。若想重新為自己掙個名分地位,為家人掙個富貴安逸;就來石某身邊作親衛吧,日後隨石某衝鋒陷陣。」石青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負手而去。
雷弱兒一聽親衛兩字,吐血的心都有,他堂堂一部之酋,枋頭頂尖的人物,在新義軍竟然只能作一名親衛!眼看著石青越行越遠,他暗歎一聲,一咬牙,追了上去。既然是親衛,自然需要跟在主將身邊,隨時護衛了。
「能屈能伸是為大丈夫。好好幹吧,千萬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雷弱兒親衛的主將聽到腳步聲,頭也沒回地向後甩了一句話。
雷弱兒聞言一驚,卻不知說什麼好,他乾脆閉上嘴,只默默地跟在石青身後,在忙碌的營地四周轉悠。
「破符。回來了。段勤怎麼說?」石青瞧見丁析走過來,先行開口招呼,丁析率部和衡水營一道一直在淇河上下游弋,聯絡段勤、劉國之事交由他負責。
丁析行了禮,惱火地說道:「段勤、劉國兩個東西太油滑了,只是虛應故事,靠不住的。他*奶*奶*地!他們良心被狗吃了,也不想想,若不是新義軍,他們不定已被蒲洪火並了呢?」
石青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沒什麼。我們本就沒指望他們,之所以聯繫,不過是保持住關係,待得需要之時,更方便聯繫罷了。嗯,這樣,破符。你告訴他們,日後枋頭若是亂起來,請他們盡快出兵,收取蒲洪允諾的一萬頭牲畜,千萬不要太過客氣,將人丁牲畜都讓給新義軍。」
丁析被石青說得哈哈大笑,笑罷問道:「石帥。告訴他們這些有用嗎?」
「當然有用。他們聽了這話,一旦對枋頭監察嚴密一些,枋頭就會感受到威脅。哼哼,有一兩萬大軍在側,你說,蒲洪還敢全力以赴地攻擊青、兗嗎?」
石青得意地笑了一陣,突然把笑容一收,沖丁析擺擺手,道:「好了,此事就這麼說定。破符還有是否?」
見丁析搖頭後,石青點頭示意了一下,便匆匆向水寨趕去。
水寨寨門大開,一葉扁舟晃晃悠悠蕩出寨門,姚若和四個背負包裹的親衛站在小舟之上,向寨內連連拱手,一副遠行模樣,姚益、王亮、薛瓚、尹刺、姚益生等灄頭人士站在圓木搭就得碼頭上,也向姚若拱手作別。只是沒有姚襄。
「姚三哥。一路小心……」石青人還未到,聲音先就到了。聽到聲音,小舟停了下來,碼頭上的人讓開一條通道。
石青徑直走到碼頭邊緣,沖小舟上的姚若一拱手,懇切地說道:「姚三哥,回返灄頭之後,請代石青問候征西大將軍。姚三哥一路之上需注意安全,哪怕要不來援兵,也請早去早回,免得兄弟掛念……」
姚若在舟上一揖,揚聲道:「謝石帥厚意,姚若定會小心在意,絕不敢誤事。石帥放心,此番回去,姚若必能說服父親大人,再組一支軍,來為灄頭兄弟報仇雪恨……」
姚若此番回返灄頭,是石青獻的計。
五萬灄頭軍盡皆覆沒後,灄頭還剩四五萬人,其中青壯不到一萬,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走到這一步,灄頭勢力差不多等於垮了。若是太平時日,休養生息一段時日,不定還可以恢復過來。此時卻不行,天下動亂之際,爭戰不休,元氣大傷的灄頭結局只有兩個;要麼是依附強者,受人庇護而得以延續。要麼被急於擴張的四周勢力肢解,最終灰飛煙滅。
石青告訴姚益、姚若,他願意扶持姚益成為灄頭首領;新義軍也願意與灄頭結盟,在亂世中互撫互助,只是,灄頭人必須遷移到樂陵郡,與新義軍相鄰,才可成事。
姚益、姚若半信半疑,不過,與救命稻草相比,石青畢竟要可靠的多。為了灄頭人未來的前途,為了姚益能夠接掌灄頭;兄弟倆思慮良久,最終選擇聽石青的。
於是石青給他們出了個主意,借求援之機,將剩下的青壯抓到手裡,實質掌控灄頭最後的一點武力。考慮到姚弋仲可能會認栽,不捨得再發援兵。石青請姚若明告姚弋仲,新義軍與大晉關係一直很密切,他若率部遷移至樂陵,與新義軍接盟互為依托;進,可在樂陵修養生息;退,可南下江淮,投靠大晉。
石青相信,這其中的誘惑,無論是姚弋仲還是姚益、姚若都難以抗拒。如此他的目的就算達成了。石青的目的是要讓灄頭人遠離襄國石祗、冀州石琨,避免他們勾連一處,為冉閔平定襄國減少一些阻力。
送走姚若,石青再次轉悠開了,一路之上,不停地與人招呼說笑,或者是安排吩咐事情,忙碌之餘,他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雷弱兒跟在石青轉了一陣,突然憤憤不平起來:你石青對下親善隨和,看來並非凶狠跋扈之人,為何單單對我南安羌人這般橫蠻無禮?難道就因為我們是降兵麼?
想到『降兵』二字,雷弱兒一陣沮喪。他投降的時候,原打算先保住性命,以後再找機會逃回坊頭,實沒想到石青做得這麼絕,竟然把南安部族家眷全給弄到青、兗兩州,而且打散分居;以後自己若是想逃,這些人鐵定無法帶走,她們除了死只怕再無其他可能了。這個石青同蒲洪大單于可不一樣,與他雷弱兒沒有半點煙火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