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瓚帶一兩百灄頭士卒從渡口殺上河堤,衝到河堤外側,順著河堤根下折向南衝。河堤左近,溝渠泥坑處處,人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稍不注意就會摔倒,薛瓚帶著灄頭士卒一路跌跌撞撞,他心中不憂,反而有些欣喜,因為這樣的地勢更容易甩掉大隊追兵。
氐人完全佔據了渡口,隨後沿著淇河西岸瘋狂地搜捕南逃的聯軍,燈籠火把不斷燃起,漸漸鋪蓋了整個淇河西岸。薛瓚跌倒、爬起,跑著跑著,再次跌倒,再次爬起……不要命地向前狂奔。一口氣跑出四五里後,前方不遠影影綽綽地現出一些模糊地人影。
腳步猛然一緩,薛瓚有些遲疑了。前面肯定是新義軍,可是他卻有些不敢靠近。此時他的心思極其矛盾,既希望和新義軍會合後,一道逃出氐人追擊,又怕見到石青,只怕石青一時不忿隨手殺了他。
忐忑之中,身後追擊氐人舉得火光又近了一些,前面的新義軍也發現了薛瓚一行。石青冷峻的聲音在從暗夜裡響起來:「什麼人?報名!」
如同劃破寂靜的驚雷,聽到石青的喝問,薛瓚嚇得身子一軟,差點跌倒;心慌意亂之中,他福至心靈,腦中電光一閃,突然有了主意:也許,我應該如此……
拿定主意,薛瓚再不猶豫,一路狂奔過去,悲聲嚎叫道:「石帥,末將乃是灄頭薛瓚。末將還未登上渡船,枋頭軍就殺來了。無奈之下,末將只好帶了一兩百士卒順著河堤突圍,沒想到在此遇上石帥。末將懇請石帥施以援手,若能逃出生天,自此以後,薛瓚鞍前馬後,為奴為僕,也要報答石帥救命之恩……」
薛瓚一番哭訴有兩個用意,一是表明他是湊巧到此,暗示他自己不可能發現石青刺殺姚萇之事。二是表明投效之意。石青能夠親自斷後,說明石青對部屬足夠愛護;只要石青願意收納,他既不用擔心被殺,也不用擔心沒有退路。當然,如果石青婉言拒絕,他就會早作準備,另找出路了。
「薛瓚!?」石青詫異地叫了一聲,他沒想到會遇上薛瓚,更沒想到短短一瞬,薛瓚動了這麼多腦筋。
考慮到薛瓚在灄頭還算是個人物,有他幫忙,利於收攏灄頭殘部人心,石青很快做出決斷。「得薛參軍青眼,石青受寵若驚。薛參軍勿須客套,快隨石某撤離吧……」
薛瓚一顆心終於落下地,他喘著氣跑向石青,隔得老遠就一撲倒地,懇切地說道:「石帥不嫌薛瓚駑鈍,給予收留,薛瓚感激不盡。至此哪怕拼的肝腦塗地,也要追隨石帥左右,以效微薄。」
石青又是一詫,實在沒想到薛瓚投效的這般乾淨利落。旋即欣喜道:「能得薛參軍襄助,實是新義軍之福。薛參軍快請起。哦,對了,景茂賢弟身先士卒,勇猛無雙,實是難得的少年英雄;可惜良才美玉自來易遭天妒,景茂賢弟掩護部眾後撤時,一不小心,竟被對手所趁,英勇就義。唉……景茂賢弟麾下還有百十兄弟,請薛參軍代為照料吧。」
話到最後,石青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薛瓚聽罷,心中又是恐懼又是佩服。殺其人、並其眾,這等之事,在石青口中道出,竟然成了有仁有義之舉——代為照料部屬。想是如此想,薛瓚卻不敢露出半點心思,當下恭恭敬敬地回道:「死者亦已,請石帥節哀順變。石帥仁念通天,景茂泉下有知,必定為麾下兄弟高興。」
薛瓚所料不差,石青確實為自己留了一條退路。灄頭軍與新義軍會合後,向南又趕了四五里路,左側河堤現出一道狹窄的不易察覺的豁口。石青當先拐了進去,薛瓚寸步不離,跟著拐了進去。
除了渡口,淇河河堤兩側內*壁都是陡直陡直的,讓人很難從堤上直接下到河灘,因此一般河段無法泊船載人。薛瓚從豁口進來後,發覺這裡的河堤內*壁被人墊出了一道土坡,土坡很陡很窄,僅容一人通過,不過,這確實算是條路。
「讓大伙互相拉著,別摔下去了……」打頭的石青吩咐後一聲,繼續摸索著向下探路。薛瓚不敢怠慢,慎重地叮囑了身後士卒,隨後連忙跟上石青,沒走多久,他感覺腳下一高,原來已下了河堤,到了一處狹窄的淺灘之上。腳下的乾土不知是人工墊出來的,還是原本就是乾涸的河床。
石青已上了一艘小船,正站在船首,對後續將士說道:「大伙注意,薛參軍也請小心,掉進河水裡雖要不了性命,卻難免遭凍受罪。」
溫淳話語落入耳中,薛瓚心頭驀然一暖,他恍然發覺,石青並非他想像的那樣,無常可怕。心思翻轉間,薛瓚默默地登上船,隨即站在石青身後一言不發。
小船載滿二十人後,有人喊道:「人滿了,換船……」。喊聲過後,兩支長篙向河堤上一撐,小船蕩了出去。薛瓚發現,自己所乘的小船剛剛離岸,立時從附近水面撐來一艘空船,迅疾靠上河岸繼續載人。
小船撐出二十餘丈後,河面上現出幾十艘黑糊糊的船影,薛瓚這才明白,敢情撤離的船隊沒有走遠,都集結在此等待石青呢。
薛瓚乘坐的小船徑直來到一艘大船舷下,待所有乘客都換乘了大船後,長篙一撐,再次駛向岸邊載人。
突圍而出的聯軍合計約莫四五百人,七八條空閒小船來回穿梭,將人轉運上大船,一炷香的功夫,岸上一空,所有的人都被轉上了大海船,河面上的船隻隨即動了起來,擺成一長溜隊形,緩緩南下。
辰初時分,天光大亮。船隊來到淇河、衛河交匯處,在一處平緩的回水灣頭泊下後,船上的乘客開始登上衛河南岸。
淇河流向是自北向南、衛河是自西向東,兩河原來並不相通。魏武曹操興建枋頭灌溉區時,將兩河之間的一截阻礙挖通,由是淇河一分為二,一半繼續南下匯入黃河,一半向東而去輸入衛河。船隊到達的地方就是這處分岔口。
大船因吃水的問題不能靠岸,只能停在河心深水區,乘客登岸需要小船來回轉運。
船上人員轉運一半的時候,衛河之北、淇河之東的荒野上現出一隊倉惶急行的人馬。那是從東枋城撤離的新義軍,因為夜路行走艱難,他們雖然提前撤離,反而比由水路撤離的河西聯軍遲一步抵達衛河。
任由船隻轉運士卒,石青獨自上了一艘小船,逕往衛河北岸去接王猛。
兩人見禮後,彼此一笑,笑容裡包含了濃濃的慶幸意味。枋頭新義軍渡河事宜交給丁析,王猛上了石青坐船,小舟一蕩,緩緩向對岸渡去。
「景略兄。還有繼續作戰得必要嗎?」石青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王猛,率先開口。
「當然有必要!」
王猛截然回答:「枋頭與青、兗相鄰,實為大患,新義軍若想有所作為,遲早需要面對這個大患。既然如此,趁早不趁晚,此時正是打壓枋頭的好時機,石帥怎能錯過?」
石青哈哈一笑,調侃道:「景略兄難道不想讓青、兗休養生息,以待日後橫空而出,收拾殘局麼?」
王猛沒有因為石青的玩笑而輕鬆,他慎重地回道:「修養生息,隔岸觀火原是亂世爭霸之不二手段。只是,新義軍先天缺陷,不能走這條道……青兗兩州南鄰大晉、北接魏趙、西連豫司,三面靠海,無路可退,無險可守,無關隘阻隔,受此地勢所困,便是有心隔岸觀火也是不能。逢此時,唯有以攻代守,以人和勝地利,方可成事。」
說到最後,王猛不經意地自曝其短,道:「前些時候,王猛歷經的少了,只會紙上談兵,想當然地以為青兗該當閉門自守;今日思之,甚感羞愧。」
石青撫掌大笑道:「好一個王景略,自此一飛沖天,笑傲風雲矣。」
兩人談笑著,商討後續作戰方略,不知不覺間,來到衛河南岸。
此時聯軍已經全部登岸,衡水營調轉船頭,駛向北岸轉載丁析等新義軍渡河去了。南岸之畔,三千餘新義軍(包括薛瓚帶領的幾百灄頭軍)和不足兩千的灄頭軍涇渭分明,分別聚成兩大團。
新義軍尚好,很多士卒臉上雖然掛著哀戚,眼睛依舊有神,透著安詳鎮定;這裡距離黃河南岸的白馬渡不是很遠,一旦到了白馬渡口就等於回了家。白馬渡地處兗州,那裡屬於新義軍下轄。
灄頭軍殘餘看起來很淒慘,在他們臉上看不到半點劫後餘生的興奮。姚益拘僂著黑塔的個子垂頭蹲下,不知在想什麼;姚若惶恐地東瞅瞅西望望,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尹刺遠遠地離開灄頭大隊,獨坐在河岸上出神,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他望著的方向,恰是新義軍和薛瓚部休整之地。
石青和王猛相視一眼,石青道:「丁破符渡過河後,景略兄將灄頭軍打散編入新義軍。姚家兄弟一併交由景略兄應付,石某暫避幾日,冷一冷他們再說。」
王猛嘿了一聲,道:「石帥放心。王猛管教他們明白,他們如今的身份地位!」
石青欣然點頭,束手請王猛上岸。
王猛上岸後,小船再次一蕩,載著石青來到河心一艘大船上。石青登上大船後,諸葛羽一拐一拐地迎上來,問道:「石帥。開船嗎?」
石青點點頭。對諸葛羽說道:「諸葛兄,你腿上未癒,不該四處跑動,有事吩咐親衛營的兄弟就是。」
「多謝石帥掛念。」諸葛羽謝過後,黯然著說道:「親衛營的兄弟損折大半,倖存下來的,也有很多傷勢嚴重的;相比之下,諸葛羽倒算輕傷,跑動一下無妨。」
歎息聲中,諸葛羽一拐一拐地離去。望著他的背影,石青恍然發覺,當初那個長袍寬袖,唇紅齒白的名門世子不知不覺間已被殺場打磨成一塊看似暗淡無光,實質上卻能殺人奪命的鋒銳殺器。
大海船轉過三岔口,順著淇河水繼續南下,行了不到半個時辰,船右西岸上有人跳躍著大聲招呼,瞭望的水手瞅見,吆喝幾聲,隨即風帆一轉,船隻斜向岸邊駛去。
大海船駛至河岸五六丈時因河水太淺不得不泊停下來。岸邊灌木叢中呼啦一聲響,水草分開,十個天騎營士卒駕著小舟鑽出掩護,迎著大海船靠過來。
「石帥。輕騎營不敢輕易暴露去向,與南安羌人在跑馬嶺一帶暫歇。船隻一到,便即趕來渡河。」這什天騎營士卒提前一天南下,過來聯繫輕騎營;登上大船後,什長便向石青稟告了輕騎營近況。
「不敢?」石青略微一皺眉,聽出其中異處。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不敢?枋頭還能集結出大隊追兵不成?」
事實上,枋頭不可能短時間內集結出大隊人馬圍堵輕騎營,不過,蒲雄不是庸手;他知道自己的精騎正面對戰不是輕騎營對手,便改變策略;時而騷擾偷襲,時而與軍屯農莊青壯聯手,一直纏著輕騎營。侗圖、權翼見狀,知道再難進行肆無忌憚地破壞驅逐,便按照預定計劃趕到共縣,帶上一千多名南安羌人向汲縣撤離。
蒲雄隱約猜到,對方帶走南安羌人可能與招降雷弱兒有關,他以為識破了對方意圖,便以南安羌人為突破口,集結精騎盯上南安羌人,不時反動突襲。
哪知道,事與願違。侗圖、權翼根本沒將南安羌人放在心上,任由蒲洪肆意攻擊。他們趁機向蒲洪精騎發動反擊,一來二去,南安羌人損失慘重,蒲雄精騎也出現了不小的傷亡。
幾番交手之後,蒲雄明白過來,南安羌人不是對方的軟肋,於是,再度調整策略,依舊以監視對方、防止對方造成大面積破壞為目的,緊緊墜在對方身後。
正常情況下,輕騎營不怕蒲雄精騎逼近,此時卻有些不一樣,若是渡河之際,蒲雄揮軍殺來,輕騎營是顧得應戰還是顧得渡河?這是個很頭痛的問題。
得知蒲雄只有不到四千精騎後,石青道:「無妨!汝等通知輕騎營過來渡河,渡船不久便到,本帥會安排弓箭手掩護。」
天騎營士卒去了,很快再次回轉,並且帶回來一個枋頭軍打扮的小楞伙。
石青覺得楞伙子很面熟,正自打量,那楞伙子已恭敬地上前行軍禮,大聲道:「何三娃見過石帥!」
「何三娃?!你是……和小耗子一起失蹤的三娃子。」石青沉思著,慢慢記了起來;何三娃加入新義軍時間不長,是以石青印象不是太深,得到提醒才記起何三娃是自己的親衛,數月前與小耗子等人一起失蹤了。
「呵呵……是我呢。石帥。」何三娃憨笑著,在石青的示意下站了起來。
看到何三娃,石青很高興,他一直很掛念小耗子,有何三娃在此,應該可以弄清小耗子的下落。「三娃子。來,坐下來歇會兒,慢慢告訴本帥,你們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小耗子呢?怎麼沒和你一起?」
三娃子躬身接過石青遞來的茶水,灌了一氣後,說道:「稟報石帥。當初我們出鄴城的時候,恰好遇到蒲健出逃,一不小心,我們就被蒲健亂軍裹挾到枋頭了……」
石青莞爾一笑,沒料到他們這般倒霉,竟被亂軍裹挾了。「枋頭控制的很嚴麼?你們怎麼不尋機逃回泰山?」他好奇地插口問了一句。
三娃子回答道:「枋頭平時戒備倒是比泰山嚴多了,不過,我們若是想逃,還是能夠逃出來的。只是,耗子兄弟不願意走。」
「咦?這是為何?」石青驚詫不已。
三娃子解釋道:「耗子兄弟說,石帥不喜歡胡人,枋頭的胡人距離泰山太近,新義軍遲早要打過來。我們回去跟在石帥身邊也沒大用,不如留在枋頭做內應,日後不定可以立下大功。」
「好!好啊。不論日後是否用得上,你們能有這番心思,便是大功。」
石青又驚又喜。小耗子年齡不大,心思倒好,能想到這點,著實不易。當下又問道:「嗯,你們現在在枋頭是何處境?怎麼沒在淇河渡口聯繫本帥,反而聯繫了輕騎營?」
「我們被蒲健帶到枋頭,耗子兄弟被蒲雄兒子蒲堅看上,要去做了隨身親衛……」
三娃子一開口就讓石青又吃一驚:小耗子做了蒲堅的親衛!?這個機遇實在有些巧。
日後因淝水之戰留名於世的苻堅大帝此時還叫蒲堅,年方十二,也許這人自小就有點斷袖傾向,遇到賊眉鼠眼,伶俐機靈的小耗子後,立時有了好感,把小耗子從蒲健軍中討要過來,當作玩伴兼親衛帶在身邊。蒲雄、蒲堅父子在枋頭地位很高,小耗子因此時不時跟隨蒲堅出入軍機之地,他感覺一個人行事不便,於是攛掇蒲堅將三娃子等四個同伴也要了過來,一併成了蒲堅親衛。
小耗子大多時候隨蒲堅待在西枋城,淇水之戰,他是知道的,不過,他只知道枋頭軍是在和灄頭軍開戰,並不知道新義軍插了進去,因此,對淇水之戰並沒在意。直到輕騎營騷擾枋頭腹心,枋頭氐人人心慌慌,流言四起,小耗子才從流言中聽到些蹊蹺,再一打探,才知道新義軍也參戰了。得知實情後,小耗子連夜讓三娃子想法聯繫新義軍,請示是否有需要他們之處。三娃子混出西枋城後,正是新義軍南撤之時,他從淇河西岸一路南下追趕,追到汲縣的時候,正巧遇上了輕騎營。
三娃子一邊說,石青一邊梳理思路,三娃子剛一閉嘴,石青便開口說道:「三娃子。你們來得太及時了,本帥正在辦一件大事,很可能會用得上你們。你先等等,待本帥確定清楚後,再告訴你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