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沒有猶豫,拄著槍踱了過去,前腳跨進門檻的時候,他沖草劍笑了笑,隨意道:「我有些乏,想到你這歇歇。」
草劍一低頭,沒有回答。石青抬腳進了閣內。
閣內溫暖如春,正中一大盆炭火燒得正旺;石青四周瞥了一眼,微覺詫異。
清心閣是個大通間,廳、堂、房沒有間隔,讓人看來一目瞭然;閣內很簡潔,沒有太多裝飾之物,不過,各種需用之物卻非常華貴;胡床上鋪蓋的是貂裘,帳幔是絲絹縫製,靠窗長几上,有筆墨紙硯,看品質俱是南方所出上佳之物……
石青知道,石氏諸王后宮女人眾多,別說是宮女,即便是嬪妃一級的,也未必有此待遇。
吱呀一聲,草劍將門虛掩了,回轉過來,搬了一張胡椅放在炭火邊。
石青眼光隨著她的腳步轉過去,發現炭火邊原有一張胡椅,上面鋪了一張不知什麼動物的皮毛,想來是草劍坐的,這一張被她放在對面。石青知道這是為他搬得,於是走過去徑直坐下。
石青剛一坐下,立即怪叫一聲跳了起來——他忘了屁*股上的傷勢。尚未癒合的傷口被冰冷堅硬的木板相碰之後,用痛疼提醒他這椅子坐不得;這點痛疼原本不足以讓石青跳腳大叫,只不過,他沒見過草劍的笑臉,靈機一動,動作就誇張了一點,想逗一逗草劍。
草劍沒有笑,見到石青眥牙咧嘴的怪樣,惶得似乎要哭了。湊近來,拉著他的小臂,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眼裡竟是淚花滾動。
石青一下慌了,急忙拍著她的手安慰道:「不痛,不痛,我哄你玩的……」
草劍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肯定石青說的真假,想了一想,她牽了石青來到床邊,一陣拾掇,用各種貂裘將胡床鋪墊齊整;隨即她拉著石青上前,小聲道:「將軍可以在這裡歇歇。」
草劍聲音溫婉,聽到石青耳中,他感覺心都被融化了。什麼時候享受過這種柔情,記憶裡該是很久很久了,遙遠的他早已忘卻。
石青乖乖地趴了上去。
草劍用腳將炭火盆踢到床邊,將胡椅搬過來,放在石青頭趴著的一側,又將胡椅上的皮毛取下蓋到石青身上;忙乎了這一陣後,草劍坐在椅上,定定地望著石青側面的臉龐出神。
貂裘皮毛墊得很厚,床鋪很軟很暖和;石青趴在上面,如臥雲端,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兩人沒有說話,房間裡沉靜下來,只偶爾有辟啪的炭火炸裂聲響起,氣氛顯得很溫馨。過了許久,石青偏過頭,喚了一聲:「草劍。」
「嗯。」回答的是輕微鼻音。
「你的胳膊……」石青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宣太子的人砍得。」草劍說得很淡,似乎沒將斷臂之事放在心上。
石青稍稍鬆了口氣,問道:「是誰?為什麼?」
「亂軍之中,我也不知是誰砍得……」
草劍回答的很慢,似乎是在回想。「……那還是去年初秋時候的事。宣太子讓人刺殺了秦王,然後設了伏兵想誘殺先皇,李總帥瞧出蹊蹺,勸阻先皇不要輕易前去。先皇就命草劍乘了皇輦,帶了儀仗,前去探個究竟;宣太子不知,以為先皇在皇輦上,帶著伏兵殺出來。當時好多兵啊,草劍拚命往外衝,最後丟了條胳膊,才算逃出來。嗯,事情就是這樣。」
「原來是你!」石青驚詫一聲,他在故紙堆中,曾見過一點野史記載,言道石虎命一宮女假扮自己前往,石宣伏兵大出,宮女被斬斷一條胳膊後,逃回皇宮,告知石虎情由;由是石宣密謀造反之事敗露。
看到這點記載時,石青還有些疑惑;石虎驍勇聞名天下,石宣設伏殺他,必定備有重兵,怎麼可能讓一個宮女輕易逃脫呢?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原來這個宮女是草劍。既是草劍,也就有了解釋。草劍獨臂之時,一手劍術就不在左敬亭之下,若是雙臂完好,豈不是更叫了得。當然有可能殺出重圍。
草劍眼睛眨了兩眨,探究地望向石青。似乎不明白石青為何詫異。
石青一笑,卻不方便解說其中因由;轉而問道:「草劍。你是哪的人?父母親人還在嗎?是怎麼到宮裡來得?哦,還有,你的劍術是誰教的?當真很厲害!」
一口氣提了一大串問題後,石青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我這是怎麼啦,像個小孩子一樣,喜歡刨根問底。哈哈,草劍,你別介意,隨便和我聊聊,說些你的事給我聽。」
草劍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只是短短一瞬,她又恢復成憂鬱模樣。
「我麼……我沒什麼事說。」悠悠歎了口氣,草劍秀眉微蹙,努力思索著說道:「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已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親人;打小我就生活在宮裡,先皇請人教我們識字、練劍……」
「等等……」石青打斷草劍,插口問道:「石虎請人教你們練劍?為什麼?」
「先皇喜歡女人,特別喜歡和女人那個……」解釋到這裡,草劍遲疑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望著石青,似乎再問他懂不懂,待石青點點頭後,她繼續說道:「……先皇不論白日黑夜,也不論地方,興趣來了就要……那個,這時候,男子在身邊護衛很不方便的,所以,先皇就讓我們跟在身邊護衛。」
「哦?這麼說,你不是服侍的宮女,應該算是貼身護衛了。」石青明白過來,見草劍點頭,又問道:「宮中像你這般的貼身衛士多嗎?」
「不多的,我們一起原有四個姐妹,輪替著跟在先皇身邊;前兩年,兩個姐姐為保護先皇死了,只剩下我和石劍姐姐;再後來,先皇死了,宮裡亂了套;石劍姐姐約我一起出宮,到外面看看;我在宮裡待慣了,不想到外面去;石劍姐姐就一個人走了,眼下也不知到了哪裡;嗯,現今宮裡就我一個貼身護衛了,皇上一會兒換這個,一會兒換那個,亂成一團糟,也沒人顧得安排我值守……」
草劍許是很久沒和人說話了,一旦話匣子打開,就絮絮叨叨個不停。石青含笑聽著這些瑣碎之事,心中一片平和。
「噓——」草劍一口氣說了一陣,似乎有些氣喘,長吁口氣,隨即怯怯地偷看了石青一眼,忙垂下螓首,低聲說道:「將軍聽煩了吧,我……我……」
「沒煩,我喜歡聽你說話。」石青柔聲說著,只怕驚嚇了她,聲音前所未有的小心溫和;說罷以後,他忽地一笑,奇道:「草劍,你可是大內貼身衛士,穿過陣,殺過人的,怎地如此膽小?」
草劍一怔,思索了半響,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若是有劍在手,我什麼都不怕;沒有劍,我就很害怕。石劍姐姐約我一起出宮,我都不敢的。」
末了,草劍又鼓著勇氣問了一句:「嗯……將軍,我這樣是不是很不好很沒用?」
石青右臂撐起上半身,左手伸出,在草劍耳際碰了碰,隨後輕輕撫摸著草劍的秀髮,安慰道:「沒什麼,挺好的,膽怯乃是女孩子的天性。」
草劍嗯了一聲,像被主人撫摸的小貓一般,偏頭在石青手上蹭了蹭,蹭得石青手上、心裡直癢癢。
最難消受美人恩。石青暗歎一聲,往窗外一望,天色竟已黑透,他屈指在草劍耳垂上彈了兩彈,柔聲說道:「我歇好了,該走了。」
嗯?草劍詫異地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眼裡波光閃閃的,竟全是不捨和懇求。
石青心裡一蕩,強撐著起床下地。
草劍從胡椅上站起,垂著頭,右手伸了伸向扯石青,終究又縮了回去。
石青伸手一攬,將草劍擁進懷裡,附到她耳邊,輕聲說道:「軍有軍紀,我身為軍帥,當為表率。嗯,你等著,不用多久,我就會帶你走的。」
草劍往他懷裡鑽了鑽,低低地嗯了一聲。
石青湊到她臉龐,輕輕在上面吻了一吻,只覺得嘴唇所觸的是凝脂玉膚,鼻中儘是麝蘭之香。當真是**蝕骨。硬著心腸推開草劍,石青輕輕說了聲:「走了。」轉身拿了蠍尾槍,推門出去,再不回頭。
草劍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的背影下了石階,看著他和左敬亭一行會合後走進黑暗深處。許久許久,她歎了口氣,向胡床上瞥了一眼,隨後,拿起鐵鉗,把炭火埋住。清心閣裡頓時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草劍掩上木門,掏出一件黑色大氅披上,轉到胡床之後,伸手一撥,竟然打開了一道小門,隨即她身子一閃,投入到黑夜裡。
一路之上,藉著林木掩護,草劍躲躲閃閃,一路急行;徑直來到東林寺外。縱身躍過高牆,草劍來到佛圖空禪房外,見禪房裡亮著燈,草劍湊到門前,低聲稟道:「師叔。草劍奉詔前來。不知師叔有何吩咐?」
禪房打了開來,佛圖空穿得整整齊齊,手扶房門,道:「進來說話。」
大概沒想到佛圖空親自應門,草劍有些詫異,卻沒有遲疑,閃身進了禪房;隨意一掃,沒見到一個比丘,草劍又是一奇。她很清楚,這個師叔可是一到天黑就要功課的。
佛圖空掩了門,在草劍面前來回踱起步來。
草劍見此,更是詫異,正欲開口詢問。佛圖空停止身形,斟酌道:「草劍,師叔想殺一個人,你去幫師叔辦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