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是劉啟的侄兒,年齡卻和劉啟相差無幾;他是劉琨嫡子,劉琨這一系的當家人,形容舉止雍容大度,時不時流露出幾分貴氣。
進了大帳,看石青掙扎著似乎想起身見禮,劉群一笑,右手虛搖,道:「節義將軍毋須客套,躺著養傷為重。本官受武德王所托,是來探視將軍傷勢的,並非來打擾將軍休養。」
原來他是受石閔所托,難怪突然到訪。
石青恍然,口中懇切道:「小將見識淺薄,行事莽撞,受些責罰,原是該當;沒曾想如此小傷,竟蒙武德王掛念,思之有愧。寒冬臘月,又勞煩大人奔波行走,小將罪過大矣……」
劉群似乎對石青頗為瞭解,聽石青文縐縐遜謝,他也不感吃驚,在胡床邊隨意坐了,手鋝長鬚,緩緩點頭,很是滿意。
石青頓了一頓,話鋒一轉又道:「……只是,小將雖然莽撞,用心卻不敢自外。劉大人既然來了,石青還有一言,請大人代稟武德王。以石青看來,當朝諸公,誠心共事者少,心懷叵測者多。望武德王切莫輕信小人,善分敵友,免得被人所趁。」
聽到這裡,劉群鋝鬍鬚的手停頓下來,思慮半響,他似乎拿定主意,直視石青,沉聲問道:「當朝諸公,誰敵誰友,節義將軍當真清楚麼?」
石青雙眉一揚,肯定道:「誰敵誰友小將自然清楚。難道劉大人不清楚麼?」
劉群嘿了一聲,冷笑道:「劉某當然清楚。劉某擔心,節義將軍所謂的敵友只是自己一廂情願認定的。未必和他人相同?」
未必和他人相同!
劉群一句話驚醒夢中人,石青突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以一千七百多年後穿越客的見識為標準劃分敵友。這個標準沒有錯,只是太高了,參雜了太多的先進理念和民族啟蒙思想,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這個時代自有這個時代的特點和局限,這時的人也有自己根深蒂固的對錯是非觀念。
自己一直努力,想將自己的標準強加給他人。若是在青、兗兩州,依靠威信、強權,也許可以將自己的理念灌輸下去;可在鄴城,一個中等品級的雜號將軍,尚未完全上到檯面,怎麼可能強迫他人接受這個標準呢?
自己對人心世道的瞭解的太少了!難怪這段時間一直碰壁,若是繼續這般下去,只怕當真會死在鄴城。
想到這裡,大冷的天,石青已是滿頭大汗。
「節義將軍可是懂了?」劉群瞥見他一頭汗水,心中瞭然,當下問了一聲。
石青在胡床上掙了掙,拱手道:「小將愚笨,似懂非懂,還請劉大人指點。」
劉群微一蹙眉,向大帳外瞥了一眼,低聲道:「節義將軍可知,昨日酒宴之上,若非李總帥誠心相救,你已凶多吉少!」
「什麼?」石青低呼出聲,李農說自己當斬,原是誠心相救?
「節義將軍不懂其中關竅麼?李總帥說斬,武德王不僅不會斬,還會藉機施恩重用。哼!劉某提前恭喜節義將軍了,以後必得大用。」劉群說著,沉著臉對石青拱拱手,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嘲諷。
是這樣?原來已到了分站陣營的時候了……難怪周成對自己笑得那麼古怪。
石青此時想得越是明白,心中反而越是黯然。煩悶了一陣,忍不住開口問道:「劉大人,難道武德王和總帥裂隙已生?我們是否該想辦法從中調和?」
劉群聞言大愕,旋即凶巴巴地瞪了石青一眼,低聲吼道:「你怎地還不明白誰敵誰友?有的人只是一時之敵,如朝中百官,牆頭草般,降服之後即為友;有的人天生是敵,彼此間誰也無法降服對方;困厄時尚可互相扶持,事畢即成仇寇!」
天生是敵!
石青一震,呆在那裡。
見他如此模樣,劉群沒好氣地道:「一山不容二虎,意欲化解調和之前,你先想明白,他們之中,誰肯向對方輸誠服軟,誰又敢相信對方是誠心服軟而不是隱忍待機?」
劉群此時的言語誅心之極,若非把石青當作自家子侄教誨,絕不會輕易說出。可是石青卻顧不得感激。想到李農被石閔處斬後,北方漢人四分五裂,再也無力阻止鮮卑、氐人縱橫中原的慘狀,他心中急惶惶如一團亂麻,無意識地叫嚷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見他如此反應,劉群有些生氣,一拂袖,站在身,在大帳中踱了兩個來回,隨即倏地一止,並指指向石青,怒斥道:「干汝何事!汝是何等位分,竟敢插手主上之事,豈非找死!」
石青呆了一呆,徹底怔住了。
劉群猶自不放。踏近兩步,低喝道:「汝的本份是,選准出路,給新義軍庇護下的青兗士民一個前途!切切不可再行魯莽,誤了自己性命事小,誤了青兗幾十萬生民……汝罪之大矣!」
「我……」在劉群強勢地逼問下,石青不由地有些囁嚅。「我確實是誠心投靠武德王。可是……」
「沒有可是!」劉群一揮手,打斷石青,截然道:「投靠武德王是新義軍最好的選擇,你切莫三心二意。李總帥年齡到了,後繼無人,乞活軍志向太低,跟他們走沒有前途。你別看李總帥身邊有不少人,其實那些人大多是欺乞活軍軟弱無用,投身過去另有居心,並非真和總帥一條心……」
「啊!原來如此!」石青驚詫一聲。
劉群似乎對石青的大驚小怪很不滿,橫了他一眼,道:「武德王和李總帥不同。他年青有雄心。若想再進一步,追隨之人便是開國元勳;即便武德王不再進取,還能執掌朝政數十年,大家都可安享富貴……」
許是因為劉啟的關係,劉群對石青很是推心置腹,話語淳淳道:「……過些時日,劉某當向武德王進言,替將軍謀得徐州刺史之職。如此青、兗、徐三州一體;進為武德王奧援,退可保榮華富貴。將軍切切珍惜。」
「多謝大人抬愛。此事以後再說吧。」面對劉群殷殷之心,石青只能苦笑,鄴城諸公,包括石閔、李農只把注意力放在大趙朝廷之內,放在羯人、漢人世家豪雄、氐人、羌人身上,沒有人意識到鮮卑慕容氏的威脅,更沒人料到,這個威脅是如此的致命。
劉群再次流露出不滿,皺眉說道:「節義將軍並非一般塢堡渠帥,而是據有泰山,下轄民眾數十萬之大帥。行事當穩沉持重,萬萬不可輕忽。」
石青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話說到此,已然無味;劉群隨意問了問石青傷勢,便即告辭。
劉群走後,石青如坐針氈,念及劉群所說言語,再也躺不住了,拄著蠍尾槍起身下床,踱到帳外;憂急之下,身上的痛疼也被他忘記了。
石青到鄴城,有兩個最明確的目標,其一是殺死張舉,避免鄴城漢人發生大規模內訌。其二是保住李農,保住乞活軍。以便有足夠軍力抵擋慕容鮮卑。可時至今日,這兩個目標都還遙遙無期。
新義軍駐防明光宮,進鄴城都很堅難,怎麼殺死張舉?若想事成,除非石青孤注一擲扮作刺客,否則想都別想。
保住李農?石青自身都有嫌疑,若是為李農說幾話,石閔會怎麼想?何況,李農到底是怎麼想的,石青也不知道。不僅僅是李農怎麼想,還有乞活軍以及跟在李農身邊的那一幫人是怎麼想得,石青也不知道。
石青能夠肯定的就是,李農身處這個位置,可能已身不由己了。他不僅要為手下人著想,更要為自己的安危著想——他不敢隨意相信石閔,若是低頭服軟,石閔不放過他怎麼辦?所以他只能盡力掙扎。
同樣的,石閔也是身不由己,他敢相信李農嗎?敢輕易放過李農嗎?需知,李農代表的不是他個人,他代表的是幾十萬乞活和新附乞活的各方豪雄,這是一股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力量。
石青拄著蠍尾槍鬱鬱而行,逕直出了大帳;左敬亭喊了兩聲,他也沒有聽見;下意識地挪著步子,只覺得前路一片黑暗,左也不是,右有不是,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一時間,心頭茫然,竟是沒有理想的出路。
難道天意如此嗎?
想到這裡,石青心頭一沉,停住身形,抬頭望去;鉛灰色的陰雲瀰漫了整個蒼穹,陰晦的天地間,呼嘯的寒風四處暴虐,沁的人骨髓生冷。
不!我既然來了,就必殺出個艷陽!
蠍尾槍重重一頓,石青邁步踏上一級石階。上了石階之後,石青恍然發覺,不知不覺,他竟然來到了清心閣。詫異之下,他回頭看去,只見左敬亭率上百親衛正散開來,四處搜索警蹕。
這回可要落下笑柄了。石青自失一笑。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響,清心閣木門打開,一個紫色的身影映入眼簾;草劍倚著木門正怯怯地凝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