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圖空好聲好氣地商量,草劍反而有些奇怪,淡淡地問道:「師叔何時變得這般客套?殺人?草劍為師叔殺得少嗎?」
「彌勒佛!」佛圖空一樂,誦佛讚道:「草劍不錯,幫了師叔不少,師叔一直記在心裡。嗯,這樣,你立即趕赴嵩山,把竺道安的首級給師叔取來。」
大氅抖了一抖,草劍平淡的聲音明顯出現了波動。「什麼?師叔想殺竺師叔!為什麼?」
「彌勒佛。」佛圖空低聲誦聲佛號,隨即狠聲道:「竺道安不再是你的師叔了,他背叛了彌勒,背叛了我佛。」
「背叛?不可能。」草劍的語氣很肯定,「據草劍所知,再沒有比竺師叔更虔誠的了。」
佛圖空陰沉地掃了眼黑色的大氅,逼近兩步,咬牙切齒道:「你懂什麼?竺道安擅改教義,已走入魔道。他越是虔誠,入魔越深。」
「走入魔道?到底為何,師叔能說說麼?」
「哼!草劍有所不知,我彌勒教義原是……」佛圖空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後給草劍解釋,竺道安是如何擅改教義,如何走火入魔的。
原來,此時佛教剛剛傳到中原,中原深精佛理之士不多,論經數典,皆以天竺僧人翻譯的教義為準,天竺僧人因此被各地善信大加推崇。此時,佛教在天竺剛剛興起,流派眾多,教義繁雜,不同的天竺僧傳到中原的佛教經義也就不一樣。
竺道安自小進入寺廟,苦研各種佛典;隨著研究的深入,他發現天竺僧人翻譯的教義有許多地方或自相矛盾,或含糊不清,或與漢人文化習俗差異太大;於是,他開始以漢人文化為基礎,重新翻譯解釋佛經教義;由他翻譯解釋的教義隨之在中土流傳開來,逐漸形成了獨特的中土佛教體系,竺道安後來改佛號為釋道安,以後的中土佛教因此被稱作釋家。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佛圖空要殺竺道安時,竺道安的佛教體系剛露端倪,離完全建立還有相當距離。竺道安的佛教體系是以行善為本,勸諭世人向善;有著很積極的一面;而佛圖空奉的彌勒教義的宗旨,則是勸諭世人泰然承受人間苦難,償還前世報應;這是種讓人麻木的消極思想。
一個積極,一個消極;差別很大的兩種教義哪一種更容易讓信眾接受,結果很容易預估。一得到竺道安自解經義的消息,佛圖空立刻感受到威脅,他意欲將威脅扼殺在萌芽之中,於是招來草劍,命她前去刺殺竺道安。
「師叔。草劍不會奉命。」弄清兩種教義的差別後,草劍淡淡地拒絕了佛圖空。
佛圖空慣常的笑臉倏地沉下,厲叱道:「你敢抗命!」
草劍悠然道:「師叔之帶來師父手諭,按說草劍不敢不聽;可師父臨走前,親口諭命草劍要聽從竺師叔吩咐。兩個師叔,兩個令諭,草劍不知聽命哪一個為好。師叔試想,若是竺師叔命草劍來殺佛圖師叔,草劍聽是不聽?」
佛圖空聞言大怒,菩薩臉轉變成怒目金剛。斥喝道:「草劍好糊塗。竺道安也算你的師叔?他不過是一掛單僧人,你師父敬他虔誠,稱作師弟,原是客套,你到當真了。你須明白,只有佛圖一系才是你真正的師門。竺道安怎能與我相提並論?」
草劍不為所動,平靜地答道:「竺師叔自小教草劍學文識字,草劍認了這個師叔;佛圖師叔教過草劍什麼,歡喜禪麼?」
佛圖空一滯,旋即有羞又怒。正欲駁斥教訓,禪房外噹噹響起兩聲木魚的敲擊聲,聽見聲響,佛圖空收起怒容,面容一正,只聽外面有人稟道:「佛尊。張太尉駕臨……」
佛圖空一直床後帳幔,對草劍道:「此事待會再說,你且避一避。」
草劍低笑:「呵。我道師叔為何今日沒有功課?原是有貴客要見。」話語中,大氅一抖,已轉到帳幔之後。
佛圖空沒有理會草劍的奚落,哈哈笑了兩聲,對門外和聲道:「彌勒佛。有請張太尉。」說著,他上前打開門戶,站在禪房門口,合十念佛,寶象莊嚴,如迎大賓。
張舉卻沒有大賓的氣度,他雙手略一合十,馬馬虎虎和佛圖空招呼一聲,便陰沉著臉進了禪房,熟絡地在一個蒲團上跪坐下來,忿忿說道:「大和尚。你的血修羅壞了我的事。該當如何了算?」
佛圖空臉上閃過一絲陰翳,接著關門的時機,遮掩過去;掩上門戶後,他已是笑面如初,緩緩走到張舉隔鄰的蒲團上盤膝坐下,笑呵呵道:「太尉妄動無名啦。血修羅怎地壞了太尉之事,煩請慢慢說來。」
張舉抬眼盯了佛圖空一眼,沉聲道:「以昨夜晚宴石青的表現看,大和尚以為,新義軍是否可以收為己用?」
佛圖空微一錯愕,昨夜他回到東林寺便接到竺道安擅改教義的消息,一心用在這上面,倒未來得及思慮其他。聽張舉一說,他蹙眉凝思,回想著石青在酒宴上的言語,沉吟半響後,搖了搖頭道:「此人成見頗深,只怕難為所用。」
「這便是了。老夫亦是作此想,便決意除了此人。哼!眼見這廝即將斃命,誰知半路上殺出個血修羅,將他救了。」
張舉逼視著佛圖空,狠聲道:「此事大和尚當給老夫一個交代。」
佛圖空眼珠轉了幾轉,點頭道:「此事須怪不得血修羅。太尉當初與貧僧定計,讓血修羅出面魅惑石青,引為己用,為此,血修羅時刻尋機接近石青。太尉突然改變主意,血修羅未得知會,不知敵友,當然要出手相助。」
張舉聞言,雙手合十,鄭重向佛圖空一揖,肅然道:「大和尚說得沒錯,老夫錯怪了。」頓了一頓,他歎了口氣,頹然道:「話雖如此,只一想到逃了石青,老夫心中便是憤懣。石青小兒,敢當堂辱我,不殺難洩心頭之恨。只是,唉……聽說此人驍勇異常,兼有幾千心腹衛士,錯過昨晚,再想取他性命卻是千難萬難。」
佛圖空疑慮道:「太尉當真想取他性命?需知,石青若死,太尉嫌疑最大,太尉難道不怕閒言碎語?」
張舉一擺手,不以為意道:。「大和尚小覷南和張氏了。無憑無據,他人即便知道石青是被老夫所殺,又能如何?哼!南和張氏蟄伏得太久,也該顯顯手段了,否則,會被人當作任意欺凌的病貓。」
「彌勒佛!」佛圖空垂下眼臉,和聲道:「太尉之意,是要石青死了……」
「殺了他!」張舉雙眼一咪,斬釘截鐵地蹦出三個字。
「也罷。」佛圖空抬了抬眼,道:「明光宮地處鄴城、襄國要隘,確實不能讓新義軍在此駐防,貧僧會交代血修羅辦了此事。」
張舉展顏微笑,一合十,道:「有勞大和尚了。老夫此來,還有一事相商……」頓了一頓,他壓低聲音,說道:「大和尚以為:『繼趙李』一言若何?」
「繼趙李……」佛圖空若有所思地在嘴中咀嚼兩邊,霍然雙眼放光,興奮地站了起來,來回踱著。「繼趙李……好啊,太尉真乃大才,想出如此好句……」
張舉愜意地一笑,起身緩步,不無得意道:「區區小事,當不得大和尚謬讚。」
「不!此絕非小事。」佛圖空越是咀嚼越是感到妙用無窮,一擺手,來回疾步著說道:「此計妙就妙在即便被識破,也無從破解,等於給了石閔一個借口……哈哈,端是大妙!」
張舉得意一陣後,收斂笑容,肅然道:「如此說來,大和尚是贊同老夫此舉了。以後,你我就以此行事。」
佛圖空頜首,又問道:「不知襄國準備的如何?」
張舉一曬,道:「大和尚放心,不僅襄國,冀州、鄴城周邊農莊、作坊,老夫已聯絡了不少世家塢堡,他日舉事,必定是一呼百應。」
「如此甚好。」佛圖空何時稽首:「有勞太尉了。」
張舉陰笑一聲,告辭而去。
張舉走了一陣,佛圖空卻沒見草劍從帳幔後現身,他詫異地走過去,見草劍摘了頭帽,露出真容。只是,那張俏臉上,隱含著不愉與惆悵。
佛圖空笑著近前,溫和地問道:「草劍。你怎麼啦?」
草劍噓了口氣,索然道:「沒什麼。師叔先是讓草劍魅惑石青,草劍為此用了不少心思;誰知現在又要開殺,變化得太快了些,草劍心境一時還未轉換過來。」
「用心?」佛圖空冷冷盯住草劍,責問道:「莫非你捨不得?」
「怎麼可能?」草劍落寞一笑,隨即對佛圖空撇撇嘴。道:「師叔不懂。有些事,明知是假的,也需要當作真的去做。否則,怎騙得了他人。」
「師叔當真不懂……」
佛圖空呵呵一笑,道:「草劍。竺道安之事暫且作罷,石青之事,你且不可怠慢了。早早將他的首級給師叔取來。」
「草劍明白,不敢怠慢。不過……」草劍戴上頭帽,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那人很能把持自己,很難入殼。草劍需要等待時機,師叔不要催得太急……」
話音未落,她已消失在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