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沒有,廣場這裡有很多鴿子,都是武院養的,你們千萬不要抓了來吃!」
天空放晴,地面的積雪消融了不少,一大群白鴿在寬闊的廣場上走來走去,又躍到路過的數人腳邊圍繞,咕咕嘟嘟地叫,一點都不怕人。
雖然這些白鴿只只體態胖壯,五個少年卻毫無獵食的興趣,為首的黑衣少年話音平緩:「只要它們不攻擊我們。」
在前面帶路的是武院雜務處的李雜務,他中等身材,長著一張肥臉,神色十分傲倨,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看著他們,就像在說「一幫不懂教養、不懂規矩的山野鄉民」,他哼了一聲,森然地警告:「我不管你們在鄉下是怎麼樣的;但在這裡,如果誰那麼嘴饞,鐵定吃不了兜著走!」
那時考核結束後,活下來的五人全都身受重傷,所幸在校場的屋舍裡得到了醫師治療,又休養了一周多時間,傷勢好得差不多,便被一位考官帶下巨劍峰。
然後他們去了雜務處報道,由李雜務帶著遊逛武院一圈,弄清楚哪裡可以去、哪裡不可以去等部分院規,至於李雜務的態度,自然一點都不友好。
眾人也不知道這傢伙是名門還是平民武者,反正他的服飾上既沒有草坪那一排彩旗上的圖騰,亦沒有其它;唯獨上衣胸口處繡有表明是武院一員的巨岩圖案,正如他們領到並換上的新衣服。
儘管他言語惡劣,五人都在認真聽,而以新武者身份再一次地、正式地站在這個廣場,他們的心情固然喜悅,卻又非常複雜。
總是感覺路人的目光帶著異樣,程磊不自覺地摸摸右臂,那裡空蕩蕩一片,衣袖隨風搖擺,本應該鼓起的手臂從肩部起,整條永遠地留在那個血色校場。其他幾人好不了哪裡去,何仲的左手只剩胳膊;黃宇的臉挨了一刀,僥倖沒死,但鼻子被削掉,嘴巴裂到了臉頰;田倉的左腿被踢斷,因此早早倒下留了性命,然而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了。
辛烈看似沒什麼傷,事實上隱藏在衣服和紗布下的是密密麻麻的傷痕,尤其背部那道有如壕溝的刀傷,著實觸目驚心。
只是比起死去的七個同伴,周森、周健……他們有理由感到慶幸,也無法不為此哀傷。
「還有,廣場這邊人多,公子公主來來去去的,沒事不要在這兒遊蕩,礙著大人物!要是你們遇到什麼貴人,記得停下來讓到一邊,行尊禮……」
李雜務一口氣說了一大串,忽然閉嘴,瞥了他們幾眼,道:「你們還不懂行尊禮的手勢吧?算了算了,武院的規矩、武者間的規矩,以後禮儀課會教,你們還有得學!」
他口中的「公子公主」正是指名門子弟,四處就有三五成群的名門年輕人望來,一邊還說著什麼,不論神情是饒有興趣,高傲,或者冷漠,似乎都不怎麼友善;而一些平民武者,雖然也是看他們一眼兩眼就收回目光,卻大多低著頭攏著嘴,似是漠不關心,又似是卑微所致。
辛烈並不在乎那些人的目光,經歷過多次生死,他更加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只是走過那攻守雕像,他不禁念頭紛雜,他已經成為武者了?怎麼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基諾總管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學習真正的武道?一年前在酒館結識的武者索塔,現在怎麼樣?……
「喂,你們好!」就在此時,一個短髮少女從前方快步奔來,她的淡綠色女武者勁裝上繡有星辰圖騰,俏麗面容上是淡淡的微笑。少女先是看了辛烈一眼,轉眸看向李雜務,道:「李長官,我是軒轅雨香,我們家大小姐軒轅天瑜和辛烈是舊識,現在見到他,想請他過去一聚,行嗎?」
只見前方冰封的噴泉邊站著一個高挑少女,她身穿一襲天藍色的連衣長裙,烏黑的青絲簡單地用一根白色髮帶綰成馬尾,雙額邊垂有散發,美若天仙的臉龐滿是笑容,她正向著這邊揮手,喊道:「辛烈!」
這少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散發著淡雅兼之活潑的氣息,彷彿有什麼魔力,讓人砰然心動的同時,又感到心境輕鬆寧靜,正是軒轅天瑜。
今天已經是新武者名單登報後的第六天,為了與辛烈見面,天瑜帶著雨香一直都在留意,但沒有特地安排和打聽,她喜歡這樣的巧遇,然而一天、兩天、三天……從最開始的期待到了現在,已有一些執著,終於到了今日,他們正式入駐武院。
「軒、軒轅、軒轅小姐……」李雜務看到雨香,頓時目瞪口呆,臉上的肥肉幾乎掉了下去,再一聽幕後的正主兒,小眼睛更瞪得前未有過那麼大,軒轅天瑜!?辛烈!?
行不行?!他連忙點頭哈腰,笑呵呵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軒轅小姐的吩咐,當然可以。辛烈,還不去!?」
他剛才鄭重警告他們別打白鴿的主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軒轅天瑜十分喜歡這些白鴿,一來武院就要去餵食的,她來了這幾個月時間,那些鴿子肥了幾圈!若她知道誰抓了它們宰掉來吃,定然會因此生氣,如果她再向中原開設在東饒的報社抱怨,說巨岩武院風貌不佳、學生品行惡劣,令人失望云云……
那真是天塌了!害得巨岩武院在全九州成了笑柄,齊院長他們能不怒嗎?到時候,就不是那個獵鴿傢伙一個人的事情了,連他、整個雜務處、以及很多人都要倒霉,後果不堪設想!
假想著這些,李雜務渾身打了一個冷顫,鴿子只是一方面,而造成那個結果則只有一個原因,軒轅天瑜不高興了!所以,千萬、千萬不要讓她不高興……
現在她要見這個鄉巴佬!!!!!!可是這小子什麼都不懂啊,連行尊禮都不懂!這樣沒個禮貌……真是造孽……
慢著,他突然驚醒,辛烈跟軒轅小姐是「舊識」……不過吼出的話收不回來,他只能嚥了嚥口水,扯過辛烈,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她的身份吧?比你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高貴!包括蓋奎大人,給她提鞋都不配……你能和她說話,是你祖宗積下來的福氣!」他的神情越發嚴肅:「等會要說一句話前,先想三遍,讓軒轅小姐開心。這對大家都好,知道不知道?」
「過來啊。」那邊走了幾步的雨香見他沒有跟上,又回頭喚了一聲。
「來啦,來啦!」李雜務急忙推了辛烈一把,額頭已經滲出冷汗。程磊四人自然都又驚又疑,齊齊望著辛烈,又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辛烈怎麼會認識軒轅家的大小姐?話說回來,軒轅家很厲害的嗎?
「我過去一下。」辛烈沒有理會李雜務,對程磊他們點點頭,便跟著雨香走去。他覺得軒轅天瑜是個很好的姑娘,儘管無數的什麼名門武者令人厭惡,但她不是。
「辛烈。」天瑜笑著迎了上來,打量了他幾眼,一身武院的黑色款平民武者服,巨岩標誌的岩石有一個突角,表明他是第一代平民武者,嶄新的衣服搭著他高大的身材,帥帥的。她的眼睛微彎了起來,笑道:「恭喜啊,我都說你一定行的!在這裡看到你,真好。」
聽著她清脆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麼,辛烈感到一股淡淡的溫暖,宛如圍在篝火旁邊,他的心跳又有些快了,微笑道:「我也是,看到你,真好。」
見小姐擺擺手,軒轅雨香默默地走開。
這是……?看到噴泉邊這一幕,看著笑談的兩人,廣場上所有的武者都驚住了,那少女不是軒轅天瑜嗎?發生什麼事了?那男的是誰?……隱約聽到她喊他「辛烈」,就是那個辛烈!?此刻他們的神情只有納悶和愕然。
「我聽說你的表現很好呢。」天瑜盯著他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要找出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來,辛烈則挺不自在地摸頭撓臉,她忽而噗哧一笑,又道:「蓋奎先生很欣賞你呢,你知道不?」聽到這個名字,辛烈的面色卻沉了下來:「我不清楚。」天瑜繼續高興笑說:「他在報紙上讚你『有勇有謀,可堪大用』,哈哈!」
但是見他面色越來越沉,她不禁疑道:「你不開心嗎?」
辛烈沉吟了一下,道:「有什麼好開心的?」事實上,他無比痛恨蓋奎,恨不得一刀把那傢伙的腦袋砍爆。
「那是蓋奎先生哦……」天瑜顰了顰眉,九州赫赫有名的天才之一,未來會成為武聖甚至更高呢,而且風評很好,剛直不阿……她只覺得是因為辛烈不清楚,一時又難以解釋,便不說這事了,轉而好奇地笑問:「可以和我講講考核的事情嗎?你一定很威風吧?」
「……」辛烈沉默不語,一想起新武者考核的一幕幕,他的心就會揪緊,止不住地顫抖,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心緒。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不好笑,為什麼她能笑得這麼燦爛?好像這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他皺起眉頭,心中漸漸生起一股反感……
「你受傷了?」這時天瑜忽然察覺到他衣衫內的肩膀裹著紗布,難怪會聞到創傷藥的藥味,頓時驚道:「啊,很嚴重嗎?」辛烈避開她伸來的手:「沒什麼。」天瑜欲言又止,卻是感受到他的不安和殺氣,如同一頭默默舔舐傷口的野獸,誰去觸碰它,它就咬誰。她輕聲問道:「你……你殺人了?」
辛烈看了她一眼,如實道:「我殺了十四個人,還有一隻黑山鷹。」
十四人?天瑜聞言一怔,隨即一股怒氣湧來,她還以為是比武之間的錯手殺人,然而能殺掉十四人分明不是無意,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嗜殺,難道這便是蓋奎稱讚他的原因?天啊,究竟是什麼回事?
「怎麼可以這樣啊……」她想不明白,又大失所望,不由得生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那麼多人?」
辛烈的雙拳暗地握緊,眼中的殺氣卻遮掩不住,沉聲道:「我只恨只能殺他們一次。」天瑜立時深吸一口氣,氣得滿臉通紅,幾乎轉身就走,她跺了跺腳,怒道:「你、你……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老天,怎麼了?!遠處的李雜務沒了笑容,心臟緊張地高高懸起,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軒轅小姐好像發怒了!
程磊四人擔心不已;軒轅雨香挺起雙眉;眾人則是滿腹困惑,看起來那辛烈一點都不敬畏軒轅天瑜,現在更是冒犯,他以為自己是誰?真搞不清楚,他是根本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意味著什麼,或者只是一個愣貨……
「我不知道自己算是好人還是壞人。」辛烈面容冷峻,心裡發緊地痛,什麼溫暖蕩然全無。
也許軒轅家很強大,也許軒轅天瑜的身份很高,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對他們卑躬屈膝,不包括那個來自古德鎮、叫辛烈的人。看著她憤怒的臉龐,他緩緩道:「但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我也想不明白,你既然是什麼軒轅家的千金小姐,我覺得你更能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要那般考核?為什麼世道如此?」
「嗯?」天瑜有些不解地眨眨眼,沒想到他會反問。
辛烈不禁哈哈笑了,心中的一個猜測得到證實,問道:「你知道是怎麼考核的嗎?」天瑜顧不得生氣,支吾道:「會測試身體和頭腦的天賦,比如說力氣,對武道的理解,可能還會有比武……」辛烈笑得更大聲,又問道:「你知道今年的考核死了多少人嗎?」
他笑什麼!天瑜心裡堵得難受,答道:「三百……五百?一千!?」
這傢伙不知道。辛烈歎了一口氣,怒意沒多少了,卻有另一種惆然,道:「如果你真的想做什麼好事,我告訴你,不是給窮人施捨些麵包就行的,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吃不上麵包嗎?為什麼需要你來施捨嗎?」
「我、我……」天瑜漲紅了臉,挽了挽額邊的垂發,已經隱約意識到,似乎是她沒搞清楚情況,就興師問罪……
「軒轅姑娘,我建議你多瞭解一下這些事情、瞭解這個世界,整天飛在天空的鳥兒,是不會知道地上的疾苦的,不是嗎?不要當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姐。」
辛烈看著呆呆的天瑜,雙目閃爍著熾熱,繼續認真道:「好好用起你的身份地位,珍惜它帶來的!因為這些東西,很多人一輩子夢想著的東西,你生來就有……所以,你不懂她們的苦惱,不懂我為什麼會殺掉十四個人。」
「我的兄弟們在等著我,沒時間跟你閒扯,告辭。」說罷,他抿著嘴點點頭,轉身離去。
看到軒轅小姐傻傻愣愣地站在那裡,被一群胖白鴿圍繞著討食,悄悄走近而聽到辛烈一些話的李雜務,面若死灰;周圍豎起耳朵的名門武者們,也紛紛驚愕得張大嘴巴;軒轅雨香無奈地摀住額頭,他有他的道理,只是……
從來都是討好、奉承、獻媚……從來都是呵護、照顧、愛惜……何曾聽過這種話?
看著他筆直的背影,聽著布靴子踩雪地響起的咯吱腳步聲,天瑜眨動眼眸,眼眶漸漸泛紅,這傢伙,牛氣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