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搖搖頭,說道:「首先,我並沒有說要鼓勵士農工商都去『懷土而不懷德,懷惠而不懷刑』。其次,我也不認為『懷土而不懷德,懷惠而不懷刑』就是不好。在歐美諸國,『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都寫進了國家最根本的大典《憲法》,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規定,歐美諸國的百姓們才敢於去積極的種地、做工、經商,國家才積累起那麼雄厚的財力,也才最終能夠稱霸世界。反觀我們大清,只是一味地以禮儀道德來教化百姓,卻不知道用利益去引導他們,這樣做,百姓怎能富足,國家怎能強盛呢?」
岑寂高聽得火冒三丈,盛宣懷這小子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鼓吹「捨義取利」,還公然抨擊朝廷的既定政策,自己今天非得動用「院規」收拾收拾他不可。在動手之前,還要徹底駁倒他,看他以後還敢妖言惑眾。
於是,岑寂高走上前去,大聲說道:「照你這麼說,朝廷不應該以道德文章為標準來科舉取士,倒應該直接比試哪個生員更會賺錢了?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照你的說法辦,豈不是要將我大清變成『小人遍地,君子難覓』的銅臭之國了麼?」」「
盛宣懷顯然有點怕這個岑寂高這個嚴師,猶豫了一下,還是辯駁道:「老師,我並不是說要將我大清變成『小人遍地,君子難覓』的銅臭之國,而且我也不覺得『銅臭』可恥。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農民辛勤種田,工人辛勤做工,商人辛勤經營,不都是為了賺錢麼?如果『銅臭』真的可恥的話,老師乾脆不要領朝廷的俸祿和書院的錢糧了。」
這下,岑寂高可真是惱羞成怒了,喝道:「大膽,你從哪兒聽來這些異端邪說,就在這裡蠱惑人心。伸出左手來。」
盛宣懷知道又要挨板子了,但是師命難違,他也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伸出左手。岑寂高從袖子裡取出那把銅戒尺,開始一下下地抽打盛宣懷,邊打邊問道:「你知不知錯」。
盛宣懷雖然不得不乖乖挨打,卻不肯認錯,脖子一梗,說道:「學生沒錯,林則徐大人說過,『民窮則國弱,民富則國強』,他還說過『無農不穩,無商不富』,學生不過複述他的觀點,何錯之有?」
岑寂高一聽盛宣懷居然搬出林則徐的話來壓自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手上也加大了力氣,恨不能把盛宣懷的左手打斷。
他們二人一個聲嘶力竭地施暴,一個全心全意地辯解,其他學生也都圍著看熱鬧,誰都沒有注意到張繼的到來。
張繼盯著正在挨打的盛宣懷,心中暗暗讚歎,盛宣懷這人倒真有骨氣,也足夠有見識,怪不得在歷史上成就那麼大呢?
聽了幾分鐘盛宣懷的辯解,張繼認為自己果然沒有找錯人,便大喝一聲:「住手」。
聽到這晴空霹靂般的一聲吼,岑寂高嚇了一大跳,不由得一哆嗦。回頭一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穿一件簇新的寶藍色杭綢袍子,罩一件麂皮坎肩,手裡搖著一把山水畫的折扇,面如冠玉,唇如朱點,目似朗星,兩道漆黑的劍眉斜挑入鬢,一派儒雅氣度。
岑寂高不知對方什麼來頭,有無惡意,只得強壓下心頭怒火,問道:「閣下是什麼人,有何貴幹?」
張繼並不搭茬,而是找了一塊乾淨的大石頭坐下,好整以暇地彈了彈袍腳,一副不屑和他打交道的樣子。
侍立一旁的隨從說道:「這位是新任戶部侍郎、兩江觀風使張繼張大人。」
岑寂高一聽,渾身直冒冷汗,戰戰兢兢地說道:「卑職不知道張大人玉趾親臨,有失遠迎,萬望贖罪。」
張繼抬手虛扶一下,說道:「岑大人這話真是太客氣了,是我打擾了你管教學生了,沒什麼可怪罪的。岑大人,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岑寂高趕忙道:「張大人有什麼吩咐的,岑某一定照辦。」,
張繼笑道:「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兒,我就是和你商量一下,我想把你的學生盛宣懷帶走。」
岑寂高不知道張繼是何用意,小心翼翼地問道:「張大人,不是卑職擋您的駕。只是書院有書院的規矩,我不得不問你一個緣由。」
張繼冷笑道:「緣由嘛,你可以這麼向你的上司匯報,就說我張繼實在看不慣盛宣懷大放厥詞,替你管教管教學生。」
岑寂高忙躬身道:「不敢」。
張繼站起身來,拉著盛宣懷向外走去。
出了鳳鳴書院的大門,張繼問道:「恨你的老師麼?」
盛宣懷笑著搖搖頭:「談不上恨,只是很無奈。像他這樣埋首故紙、不知世事的腐儒,我大清真是不知有多少。我只恨自己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把這些人全都啟蒙了。」
張繼笑道:「你很快就會有這麼大的本事了」,看著盛宣懷疑惑的目光,張繼解釋道:「我知道你去過海外,走過紐約港的深水碼頭,見過華爾街的摩天大樓,深懷『實業救國』的夢想。從今天起,我來幫你實現這個夢想。」
……
曾國藩就這樣見到了張繼所說的三位客人,喬致庸、盛宣懷和容閎。在此之前,他與其中任何一位都不相識,第一次見面就要深入交談試行「新政」的事,他心中很有些疑慮。但是,他知道張繼做事雖然常常出人意表,卻沒有不成功的,也就欣然接受了。
……
兩江總督衙府後堂,曾國藩、張繼、喬致庸、容閎和盛宣懷五人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著。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組合。曾國藩和張繼還好,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又都是「新政派」,這次本來就是奉了皇命在兩江地區試行「新政」的。此外,喬致庸是經營錢莊、票號業務的商人,容閎是經營絲茶生意的洋行僱員,而盛宣懷甚至只是個剛剛中了秀才的縣學生員而已。
但就是這樣五個人,卻談性頗高,他們這頓飯從正午一直吃到天黑,整整談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