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我!」
怪物沒有說話,但是它的眼睛一直望著回音,碩大的眼睛中,黑色瞳仁的邊緣已出現若隱若現的渾濁,一大塊粘液突然從它的頭頂滑下來,帶著一大塊剝落的魚鱗狀皮膚,擦過它巨大的眼睛,掉在回音的腳邊。
回音渾身都被怪物腐爛的身體分泌的粘液弄得濕透,但這裡真正讓他感到寒冷的卻不是這些。
「你怎麼了?」回音原本就善良柔軟的心,遠離了第二區荒原上的寒風,一下子就露了出來,在這個潮濕陰暗被死亡佔領的地洞裡。
「你這是怎麼了?」再一次問著,回音伸手摸到怪物的頭。被他摸到的地方立刻又是一整塊皮膚跟著粘液掉了下來,回音受驚地縮回手,更受驚地看回怪獸的眼睛。這一次他從它眼中看到了淚水,渾濁如鼻涕一樣的淚水。
殺了我!
它依舊在這樣說。
回音忍不住流下眼淚,他和亞瑟不同,和班尼不同,二十年前,之所以他的父親會選擇把他當做人質送出去,就是因為他和那些被期望成為英雄的人都不同。
他瘦弱,他軟弱,他的心就好像是棉花做的。是的,亞瑟說得對,人妖,娘們,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和那些英雄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他不堅強,他不果敢,他會為殺死一頭蜥蜴痛苦,會為一個變形的怪獸哭泣,他是萬物城最沒用的孩子,卻獨獨地活到了現在。
「好吧。」最終,回音抽泣著應允道,揚起手中的瑩綠色大劍。
回頭看了眼他的藥丸,黑暗中,閃著美麗光芒的念珠大劍,好像一個絕世duli的舞者。它是中土罕有的美麗武器,卻也還是一件武器,這樣的東西不知道為多少人追逐渴求,為什麼它卻獨獨選中了沒用的回音呢?
回音苦笑著,忽然攥緊念珠,另一隻手從他的那些小口袋裡找出了一顆杏仁狀的種子用力地按進怪獸的眼睛裡,命令道:「生長吧,我的熱荊棘。」
怪獸眨了一下眼睛,旋即一道鋼針樣的荊棘刺從它的眼中刺出來,透明的房水碎著破孔湧出,好像傾倒出來的白色米酒,又一道荊棘刺從它的眼中刺出來,回音看著眼前的怪獸,握緊了手裡的劍,不一會,鋼針一樣的荊棘刺刺穿了他頭頂的皮膚,一根兩根,一根接著一根密密麻麻地刺出來,怪獸喘出最後一口微弱的空氣,它的腹部陡然間癟了下去。
回音飲下口腔裡的淚水,忽然間聽到一個聲音從更深的地方衝他喊了聲:「回音。」
他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身邊是黏糊糊死去的怪獸,沒有光潮濕的地洞,還有鋪天蓋地的死亡的氣息,他肩膀上的傷口開始發癢了,那是感染的徵兆,這一切都容易讓人產生幻覺,所以他以為這是幻覺。
這一定是幻覺,也必須是幻覺!
因為喊他的那個聲音是……
是……
「回音。」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他失聲回應著喊了出來:「帕帕,你在哪裡?帕帕?」
「回音。」
「帕帕!」回音回應著那個聲音,小孩子一樣用手背用力把眼淚擦乾淨,循著那個聲音的方向朝地洞深處走了過去。
「回音。」
「回音。」
……
呼喊聲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清晰,等回音察覺時,他已經跑了起來。一路上,瑩綠色的光芒掃過地洞,他隱約看到了更多奇形怪狀的動物形狀,地面一直濕滑無比,積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組成的粘稠液體。
不過,回音根本無心管那些東西,那個聲音絕對是帕帕的!是帕帕的!
「帕帕!」
他喊著,穿過又一條長而黑的走廊,推開一扇鐵門突然間眼前一亮,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圓形的巨大實驗室裡。或許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吧,回音根本就沒去管時間了,日夜早就顛倒。不過現在時間應該是晚上無疑,因為這個巨大的實驗室裡除了他還有另外兩個穿著白大褂醫生模樣的人。
只是因為時間的原因,他們中的一個蜷著身體睡在實驗室中央操作間裡的一張大沙發上,另一個人則匍匐在一張擺著一台不知名實驗機器的大桌子上睡著了。
回音立刻噤聲,躡手躡腳地走進實驗室。
實驗室內有完善的照明和通風系統,之前山洞裡潮濕陰暗的死亡氣息一掃乾淨,回音小心地走進去,看到自己在乾淨的地面上留下的黑色腳印之外,看到他身體的左側,一排靠在牆上的大玻璃罐子裡,透明的液體中泡著一些蜷縮起來的動物屍體。
他仔細看了其中的一個,發現那是一隻長著鳥類身體的豹子。豹子頭和鳥的連接部位有一圈若隱若現的傷口,傷口的某個地方,回音看到有發光的點,他忽然明白那是一顆藍星石,這個罐子裡泡著的是藍星石動物的試驗品。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看了那個動物一眼,沉睡的動物眼球突然動了一下,回音受驚不小,險些弄出了聲音。
至此,他忽然發現自己蠢到一定地步了,連忙在上下衣兜裡找到了一點昨晚用過的黑色種子,在一個實驗台上找到了一盞酒警燈,點火燒了之後,用布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連忙退開。為了不吸入催眠的氣體,他連退了好幾步,轉身,就那樣毫無準備地看到了帕帕,帕帕旅團的帕帕。
回音出現了一小段時間的慌神,就好像為了保護自己,突然間身體就自行切斷了一切可以反應的神經元,以此,他才能夠度過最初的幾分鐘,而沒有崩潰。
他一向不是個堅強的人,從小眼睛裡就沒少過淚水,但是這一次,在那一小段時間的慌神之後,他居然沒有流淚,沒有哭泣。
他睜大了眼睛,忘記眼睛是可以眨動的一樣,麻木地睜著眼睛,朝實驗室最中心的帕帕走了過去。
靜謐的實驗室裡,只有呼吸機上下打氣的聲音,一下一下的,代替了本該代表一個人還活著的呼吸聲。
回音走到帕帕的身邊,他認得帕帕的耳朵。他的尖耳朵因為第二區寒冷的天氣,在很小的時候就凍傷壞死了,在原本應該是撒拉人特徵的尖銳處只有一個難看的凹下去的疤。他也認得帕帕的身體,他的身上覆蓋著美麗的金色大劍痕,大劍痕的花紋是草地,鮮花,萬物叢生,最美麗的草原的春天才會出現的萬物齊齊歌唱的美麗圖案。大劍痕從他的心臟部位發出來,越過他的右肩延伸到背後,覆蓋了他整個的右半邊身體,還沿著他的手臂蔓延了下去,覆蓋了他右臂的大半部分。
大劍痕的顏色是純粹的金色,會在夜深的時候,釋放出柔和沙礫一樣的光芒。帕帕不是一個美麗的男人,他的臉經過許多年荒原上冷風的襲擊,眉毛都快沒有了,皮膚也鱷魚一樣裂出了永恆的紋路,身上傷疤交錯,但那些大多都來自他被當做奴隸的童年,成年後他就沒在讓任何一個人在他身上留下過疤痕。那不僅僅是因為他是a,b版唯一的動物系劍客,更是因為他是沒有人會想要去傷害的帕帕,會讓所有人都感到愉悅和快樂,滋生萬物的帕帕。
回音走過去,睜大了眼睛,沒有哭,蹲下來,抱住面前人的臉,微笑了起來,說:「帕帕,我是回音,我來救你了,帕帕。」
「我來救你了,帕帕。」回音重複了一邊,站起來,他的內心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一瞬間,他就好像換了個人,那個敏感脆弱的男孩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野之王的冰冷靈魂。
他手眼並用地查看起被綁縛在實驗室中心的帕帕來。
帕帕的嘴上套著呼吸機,他的手臂,心臟還有大腿股溝的位置都插著輸液管,透明的管子裡流著的液體或是透明,或是鮮紅,這都不重要。
他全身上下,在重要的部位,關節,血脈交匯處都固定著金色的鋼針。他全身都扎滿了鋼針。
回音走到帕帕的身後,他背上的大劍痕不見了,就好像被人吸走了一樣,在大劍痕消失的地方,是一把金色的露出半截的華麗大劍,劍的手柄是一隻匍匐在地的金色獅子,獅子口上護手的部分也固定著那種和帕帕身上一模一樣的鋼針!
劍身是近似工藝品一樣的鏤空大劍,上面的花紋是萬獸復甦圖,雖然只有一半露在體外,但回音一眼就認出了這把劍,正是帕帕的太陽劍獅王。
獅王的整個手柄都被一個精密的機器牢牢鎖住,鎖住獅王的機關構造精密,直接融進帕帕背後的鋼製牆壁內,使得這把大劍的一般牢固地和牆壁結合在一起,另一半仍留在帕帕體內。
回音看著那把插入帕帕身體一般的大劍,眼角止不住地抽動起來。仇恨燃燒過頭,此刻只上下冰冷的殺意,讓他將所羅門的名字變成了碎掉的牙齒和血一起合著唾沫吞進了肚子裡。
所羅門把帕帕的劍拔出了一半,卻沒有讓他死。
因為這樣他才能控制那些妖怪一樣的藍星石巨獸,因為這樣,他才能用魔鬼趕走第二區城市裡的居民,毀壞那些原本繁華的城市,因為這樣……
帕帕就被他折磨成了這個不人不鬼的東西!
「帕帕!你等等,我想辦法救你!」
「不,你殺了我。」
回音驚得弄掉了手邊的管子,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帕帕的嘴裡套著氧氣罩,他根本不可能說話。
「帕帕,我能救你。」
「殺了我,回音。」
他沒有聽錯,那確實是帕帕的聲音,他沒有開口,也沒有靈魂系劍客才有的腦內傳音的力量,但是是他在對回音說話。
他能讓回音聽到他的聲音,也只有回音能聽到他的聲音,因為對回音而言,眼前這個插滿管子,被金屬鎖鏈和支架支撐的怪物就是他的父親。
他真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