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山的最南峰又名博望,是座高度不讓雪龍山的巨峰。
直到這時,韓楓才知長門山又分為北長門和南長門,兩條長門山脈在離都附近匯成一股,但在這大漠邊緣,卻是分岔而行。
博望峰,正是南長門的主峰。而他在離都時,往南看放眼望去都是長門山,卻是身在山中不識山,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這長門第一峰。
既然距離長門山不遠,他的思緒自然而然到了離都。他原以為離都是地獄,自己離開便永遠不想回去,可到了這時,忽然間卻覺得北方的氣息親切了許多。
離都這時多半早已是座空城——恐怕只有酒店的老闆譚頭還留守著,跟他做伴的也許是雙腳殘疾的杜倫。
想著那一老一少在西風斜陽之中嘬著半壺白水酒,嚼著半生不熟的炒長生果,譚頭兒哼著小曲,杜倫拿枴杖指指點點講著天下大勢,韓楓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一座囚城之中,那竟是一副異常和諧且安逸的畫面,委實叫人覺得蹊蹺卻不突兀。等以後閒下來了,他一定要重新回去看看才行啊。
見他盯著北方久久不動,彭大哥「呦呦」地喝了幾聲駱駝,帶著一行轉而向正東走去:「見到了博望,離芒城就只有三天路程。只是再走一天,咱們可不能坐駱駝啦!」
若說之前的大漠是考驗,那麼過了一天後,當三人從駱駝背上翻下來,才知接下來的旅程堪稱試煉。那一道道山梁似乎沒有盡頭,每一座山都像恆亙在天地之間巨大的屏障,且山頂永遠吹著能將人捲走的颶風,這是一片名符其實的死亡地帶。
時值初春與仲chun之交,天氣緩緩回暖,但山巔仍然寒冷徹骨。山梁被凍得晶瑩剔透,滑不留手,若不是彭大哥身上帶的東西齊全,幾人用鐵鉤鐵索步步為營,只怕早就摔到了山溝中,死無葬身之地。
青蟒早已管不了用處,平日裡蜷在行囊之中,被韓楓背在身上。韓楓用一條拇指粗細的鐵鏈子把自己和婉柔牢牢地繫在一起,就算婉柔腳下踩空,也不至於跌落懸崖。彭大哥在旁冷眼瞧著,不由動容。
他起初聽韓楓介紹婉柔,說那是他妻子時,他便半信半疑。畢竟婉柔相貌不算太過出眾,而除了相貌以外,也瞧不出她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跟著二人走到這裡,他才確信韓楓並沒有撒謊,而那女子一直沒喊累喊苦,也的確難能可貴。
只是彭大哥心中感歎,嘴上卻沒放鬆,一路上沒少嘲笑二人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韓楓笑而不答,只是在彭大哥又一次險些被風捲走時,扔了半條鐵鏈過去,朗然道:「彭大哥,咱們也是一條船上的了!」
三人食雪飲霜,艱難困苦地走過了這一段非人之旅,第三日晚,在山中的一個平台釘好了鐵樁準備休息時,韓楓不經意地往天邊看了一眼,卻被眼前所見震撼。
他們所在的地方很高,此時天氣潮濕,四周雲霧繚繞,如同身在雲端。然而目光直掠過去,卻能看到蒸騰翻滾的雲層在遠處陷下了一大塊。傍晚的天邊是火紅色的,他們身在逆光處,只見雲彩多是暗淡,而那陷下處顏色則更深,如同人身上穿著的衣服被水浸濕了一處,算不得十分顯眼,卻又無法忽視。
而更讓人感到驚訝的,是這雲層的塌陷處赫然是個鋒芒陣的圖。鋒芒直指幾人身處的山頭,殺氣畢露,讓人不寒而慄。
「鋒關芒城,果然城如其名。」韓楓低聲歎道,他原以為鋒關芒城得名是因為外形如同箭矢,直到此刻,才知形狀是一方面,但這城中實則擺了個鋒芒陣。只是他已經見識過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城與陣,如今的鋒關芒城雖令風雲變色,卻只讓他心情微動,旋即便回復恬淡一片。
彭大哥是見慣了鋒關芒城的,只打了個忽哨,便倒頭睡下。婉柔悄然抓住了韓楓的手,低聲問道:「明天就進城麼?」
「嗯。」未來會怎麼樣,韓楓也拿不準,但他能肯定的是,此時此刻的芒侯不會對他出手。婉柔的手冷得像冰塊,韓楓捧起放在口邊輕呵了兩口氣,又揉了揉,才道:「等到了城裡就沒這麼冷了。你也辛苦了這麼久,是該好好歇一歇。」
婉柔不由自主地把頭貼在他胸口,柔聲道:「我知道你要去做大事。只是我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這些日子我很開心……等到了他們面前,我還是依舊做侍妾吧。」
韓楓這才知道她仍然因身份而自卑。他啞然失笑,剛要拒絕,忽聽山中傳來了一聲暴喝。
在雪山行路,悄聲無息是必備的常識。那一聲暴喝如同驚天巨雷,讓彭大哥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裹了被子就往山下逃。他逃得那麼快,甚至來不及跟韓楓和婉柔二人打聲招呼,所幸那兩人也是走慣了雪山路的,不用人提醒,早三步並作兩步,往山下跑去。
果不其然,幾人腳步剛起,山頂已響起了沉悶的聲音——那是雪層坍塌的前兆。此處的山並沒有雪龍山那麼高,雪崩並不算劇烈,但因幾人離山頂太近,滾滾而下的雪團還是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放。
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賽跑,每個人都用出了最大的努力,眼前前邊不遠處是一片松柏林,不管不顧便一頭紮了進去。樹木在有效阻擋住雪勢的同時,發出「吱吱嘎嘎」的不詳聲音,最外的幾棵大樹甚至被雪浪沖得連根拔起,又砸折了一大片樹才算作罷。
這時三人已經跑到了松林的深處,正要緩上一緩,卻聽那響雷似的聲音又響起了來。
這次那說話的人離幾人不遠,故而韓楓幾人都聽得明白他話中說了什麼。
韓楓一下子繃直了身子。有密林在後,他已經不怕雪崩來臨,而吸引他注意力的,除了那人說話的內容,還有那人本來的身份。
他喊的是:「你別跑!」而這響雷也似的聲音不可能出自旁人,只可能出自詹凡。
當然,除了二愣子詹凡以外,天底下再不會有一個人會在雪山中大吼大叫。魯莽也好,粗心也罷,他總是有能力承擔雪崩的後果。
想到這位許久未見的好兄弟,韓楓心情大好。他放開了婉柔,與彭大哥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便拿著紫金匕首,搶上幾步,向著詹凡喊話的方向衝了過去。
詹凡是他在這世上少有的幾個說話不用費心思的人,他直來直去,坦坦蕩蕩,一無遮掩,二無私心,是真正能夠讓他當成兄弟的人。
雖然不知道詹凡要抓的人是誰,但只要他問,詹凡總不會說假話。況且,韓楓也的的確確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人,能從詹凡手中逃走。
然而,當他往前跑了二十餘步,腳正要踏在兩株看起來並無異樣的松樹間時,白童忽地尖叫起來:「退!退!退!」
白童的三聲「退」讓韓楓迫不得已在最後關頭生生回了身,以致腳底竟然隱隱發了麻。他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得白童這般失措,正要問話,卻聽到了一聲「咯咯」淺笑。
橫曳而出的松樹枝上垂下來一隻踩著翠綠色皮靴的右腳。那人老實不客氣地一腳踩在了韓楓的左肩上,清了清嗓子,道:「韓大哥,那邊有個瘋子追我不放。你可要保護我!」
離娿?
韓楓無奈地抬起了頭:果真是這位姑奶奶。一個二愣子,一個姑奶奶,都是能讓他一個頭有兩個頭大的人物,如今這兩個人撞在一起,只怕末日來臨也無外如是。
白童之所以大驚小怪地驚聲尖叫,自然因為眼前的松林被她下了毒。除了這無孔不入的驅蟲之術,離娿也實在沒別的本事能將詹凡一拖再拖,甚至讓詹凡吃虧。
而就在離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遠處的松樹一陣晃動,一個人影如旋風一般已衝到了兩人身前。但功夫那般深的詹凡,在這最後幾步路時卻一步比一步拖得沉重,到了韓楓面前時,雙腿一軟,幾乎跪在地上。
他手中拿著的並不是鐵劍,而是一根木棍——看那木棍上的紋路,那應該是一根桃木棍。山中並不暖和,詹凡卻**著上身,露出古銅色的一身腱子肉,乍看過去,就像是艷陽天下田壟邊上的精裝農夫,哪裡有半點越王小王子的架勢。
詹凡氣喘吁吁地用木棍支撐著大半個身體,抬起頭見韓楓就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隨後又用盡吃奶的力氣,騰出左手來,揉了揉雙眼。
當他看清身前的並不是幻影,他年輕的臉上終於綻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笑得直起了腰,然後呼著氣平平端起手中的桃木棍,對著離娿指指點點,罵道:「臭丫頭,你逃、你逃、你怎麼不再逃了?哈哈哈,韓大哥,把她給我抓住,別讓她跑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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