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伏在韓楓背上,青蟒纏著兩個人的腰,像是要將兩個人永遠拴在一起。他們一路跑出了石林,不顧那雪雕就在石林外不知名的地方飛著,只顧著貪婪地呼吸著沒有驅獸藥的空氣。
天高地闊,往前看一望無際,直到此時,韓楓才覺出自己是真的從那不見天日的山腹中逃了出來,才算真的活了過來。過往的日子都彷彿一場夢境,有歡喜也有哀愁,有甜蜜也有苦澀,可過去了便是過去了,只有身後傳來的溫暖才是真實的。
他的腳步放緩了下來,道路平坦,婉柔幾次說要自己下來走路,韓楓都不肯放。他就這麼背著她在黑暗中往東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他自然說起了在山中的事情,自然也隱去了和明溪的一段情事,甚至還省去了明溪所言的以往經歷。然而二人從敵變為友,他不說這些,便總顯得突兀,所幸婉柔並沒有深究,聽他說到升龍之力開了山,便把頭埋在他的脖子旁輕呵著氣,喃喃低語:「呼……真是謝天謝地!」
二人接著便說起了婉柔這些日子的困苦經歷,韓楓想知道得多些,無奈問來問去婉柔總是淡然地以「沒什麼」三個字做結語。在她看來,她再苦再累,也沒有韓楓被困在山腹之中那麼凶險。
兩個人都不是善談的性子,說了些必要的話後,便又回到了相對無言的相處狀態。這是他二人自有的默契,但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卻總嫌少點什麼。看遠方地平線上已經顯出了魚肚白,婉柔輕輕打了個哈欠。
「困了?」韓楓微微側頭,「也是,折騰了這麼一晚上……他們圍了你多久啦?實在累就睡會兒吧。」
婉柔卻不肯聽他的。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生怕一閉眼再睜開,才發現這只是個夢。她強打精神,道:「我不睏,我給你唱個小調吧!」
唱歌本就是她自幼學來的,只是韓楓並不好這些,她跟他在一起後,難得展幾次歌喉。聽她主動請纓,韓楓不願擾她興致,便點了點頭,又道:「隨便唱點就行,別太累著。」
婉柔笑了笑:「我不唱在風城花都唱的那些。相公,見不到你的時候,我一個人,想起了很多事。害怕的時候,我想起以前跟姐妹們一起在樓裡……有個大姐姐曾經對著我唱兒歌。每次聽著那兒歌,我就不怕了。」語罷,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一月一,公雞啼,處處鞭炮穿新衣。二月二,引錢龍,銅板叮叮避百毒。三月三,易登高,didu處處青青草。蟲兒出,鳥兒叫,風箏飛得看不到……」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最後韓楓覺得肩膀一沉,這兒歌的聲音也終於緩緩停歇。婉柔不知不覺地睡熟,但韓楓心中卻五味雜陳。
她哼的調子他聽著熟悉,雖然詞句大多數都不一樣,但他恍惚記起,自己也曾經聽過這首兒歌。
那是卓小婷臨死的時候,在他懷中唱的。她那時說她有次生病高燒不退,柳泉抱著她一直哄著她,唱的就是類似的歌謠。想來這是柳家從didu傳下來的,也是柳泉難得的溫情一面。
這兒歌讓韓楓的思緒回到了從前,他背著婉柔繼續往前走著,眼前卻一幕幕地過著這些年的畫面。
往事如流水一般將他身上的力氣一點點帶走,等那太陽升得老高,照著他的影子在地上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著時,韓楓忽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影子天天都見,可他這會兒卻想到了小時候,那時他和柳泉幾個人在離都,百無聊賴的時候,會去踩各自的影子為樂。雖然沒什麼意義,可那時若踩到對方的影子,卻像是憑空佔了天大的便宜。那個遊戲在他十歲後就再沒玩過,但此時他忽然想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這自然是不能做到的,同時也是他時時刻刻都做著的。他的腳下就是他雙腳的影子,然而他一直往東走,東邊日出,影子則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天空晴朗無雲,遠處有兩個雪白的身影在這刺眼的光芒下翻飛不休,料來正是那兩隻雪雕。
婉柔被這融融暖日曬得悠悠醒轉,見韓楓瞇著眼看著天空,她柔聲道:「相公,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這句話把韓楓最後一點力氣抽盡,他彎下腰由著婉柔站到了地上,然後兩人尋了個一人粗的枯死樹幹,在背yin處坐了下來。
韓楓閉目養神,恍恍惚惚地進入了黑甜鄉。他許久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甚至連白童都在體恤他,讓那些「開來」導致的夢境遠離了他。閉上眼睛便是天黑,當他睜開眼時,赫然也是天黑。不知為什麼那兩隻雪雕放著他們兩個孤獨在外的人沒有襲擊,也許是因為青蟒始終高昂著頭盤坐在他們旁邊,也許是因為起初釋放驅獸藥的人正是婉柔,也許是因為韓楓無時無刻不向外散發著的殺意。
總之,當他醒來時,一切都平靜地讓人出乎意料。婉柔用幾根枯樹幹支著燒起了篝火,烤著幾塊不知名動物的肉。肉散發著香氣,讓韓楓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他睜開眼,才覺出自己枕在婉柔的腿上。她的坐姿並不好受,但這麼久,她竟然沒有動過位置。她一直咿咿呀呀地哼唱著什麼,那並不是兒歌,而是風城花都青樓中的小調,什麼郎情妾意、你儂我儂之類。在別處聽來只覺得俗不可耐,可這會兒聽了,卻覺得發自天然,和這戈壁雪原、天荒地老極是相稱。
韓楓並沒有急著起來,他聽著這歌,不知為何只覺眼睛又潮濕了起來。他想的並不只是明溪,誠然,他的心酸有小半是受明溪與他分手所致,可更多的,則是心疼婉柔。她一個人在山外等著他,這些日子她一個人是怎麼度過的?她怎麼能說服自己不放棄希望,如何堅持著到現在臉上還掛著笑。她哭得越來越少,卻讓人覺得她並不是不落淚,而是把那些苦澀都自己吞了下去。想到此處,韓楓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見韓楓醒了,婉柔挑了塊烤好的肉用木叉遞給了他。因為沒有調味品,肉的味道極其一般,但對於此時的韓楓來說,這便是無上的美味。
直到這時,他才認認真真地打量起婉柔,這一眼不只是重逢之後,甚至始於許久之前。他已經記不起上一次這麼看她是在什麼時候,而這一眼瞧去,卻覺心中發著酸。在他的印象中,婉柔向來是個嬌柔清秀的江南女子,她的皮膚白嫩得如同白芙蓉的花瓣,透著淺淺的一抹紅暈。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嬌嫩的十指上邊佈滿了或大或小的繭子,指尖還有著小裂口,有被凍出來的,也有被木頭石塊劃出來的。
她的皮膚也粗糙了許多,因為不施粉黛且風吹日曬,白裡透紅的臉頰發了黃,因為擔心且食睡不安,兩頰深深地陷下,露出來的手腕更是皮包骨頭。
見韓楓仔仔細細地盯著自己看,婉柔頗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在韓楓面前,她對自己的相貌一直都沒有什麼自信,更何況明溪和離娿都是萬里挑一的尤物,她早已習慣自己是個醜女的角色。她感到手中一暖,下意識地把手往後縮了縮,躲開了韓楓的撫摸,然後自嘲地笑了一聲:「我……我的手不好看啦。以前在那邊的時候,鴇媽常說女人的手要綿若無骨才好,如果骨節大,一摸沒有半點肉,那就是天生的賤胚子,只配拿柴禾、做粗活。像我這樣的手,現在就是摸摸絲綢都要勾起絲來……」
「別說了!」韓楓打斷了婉柔的話,道,「婉柔,沒誰是天生的賤胚子,要認真算起,我比你更低賤。」
「不。」婉柔連忙搖頭,用手摀住了韓楓的口。
韓楓笑了笑,回手拉住了她的手:「婉柔,我現在沒辦法承諾什麼,但是我受的苦你一分不差地陪我受了,以後我能得到的,你也會一分不差地都得到。」
這的確是他現在能夠給出的最重的承諾,婉柔亦驚亦喜,一時間竟忘了應聲。
然而,韓楓能為她做的,卻遠遠不及此。他把她額上的碎發捋了捋,湊近身去在她眉心輕吻了一下。
兩人早已有夫妻之實,親吻擁抱對二人來說都不算陌生,但婉柔卻覺出這個吻和平日的不同。韓楓有著難得的鄭重態度,以致她也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許多。
韓楓雙手捧著婉柔的臉頰,如捧著傾城珍寶,他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在方余村,我曾經跟你說過等到了象城,我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完,你就嫁給我。現在看來,事情總是處理不完的,所以我想把婚期提前。婉柔,你願不願意?」
方余村時,他的求親最後幾乎變成了逼婚,婉柔始終礙著身份不肯同意,時移世易,此時此刻,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向她求婚,一時只覺心中惴惴,竟然有些緊張。
本書讀者群:294/81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