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獵獵,詹康穿一身杏黃色的長袍,看著軍營轅門外的大隊人馬,只覺頭疼。
姚顧平幫他擋了十幾次歐陽申的盛情邀請,如今風城花都的援軍已經抵達清河城城下,他這位做主帥的再不露面,便實在說不過去了。況且,昨日他接到了一封來自山匪的信,以至於他不得不出面去見歐陽申。
因為姚顧平為詹康擋駕時用過世子身體不適的借口,故而歐陽申一大清早就候在了轅門之外,他身後還帶著十幾位清河城的名醫,名醫之後則是數十車名貴藥材。
看見世子總算肯賞臉露面,歐陽申喜出望外,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詹康早就知道歐陽申不介意他逃婚的事情,但見他笑得這麼心無芥蒂,還是被嚇了一跳。他心懷忐忑地拒絕了孟纖纖陪同的建議,大步出了營帳。
「歐陽世伯。」離得老遠,詹康便平平拱起了手。他不是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自然明白歐陽申對他禮遇有加,並不是看在他世子的身份上,而是完完全全看著他是一萬風城花都援軍的統帥,更是整個江南總管軍務的將軍。
歐陽申回以一禮,笑道:「賢侄別來無恙?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詹康道,「侄兒愧對世伯,到這會兒才趕來。幸而山匪近日攻勢不強。」
歐陽申道:「都是托越王和世子的鴻福,那些山匪見援軍已至,哪裡還敢太過囂張?」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了十幾句,終於都覺得乏味,姚顧平在旁忙插科打諢,請歐陽申到中軍大帳議事。
大帳之中別無旁人,就連孟纖纖也早被詹康安排在外邊幫著馴軍馬,而姚顧平在為二人沏上熱茶後,也隨便找了個借口便退了出來,只留兩位位高權重的人面面相覷。
那茶並不是大軍從風城花都帶來的金剛銀針,而是詹康從沒見過的一種茶。
茶是紅黑色的,泡出來的茶水是深紅色的,氣味如松如柏,細品之下則隱隱帶著龍眼香。
這茶不帶苦味,也沒有澀味,反而甘醇芬芳,回味清涼。
注意到詹康的神情,歐陽申道:「這是閩川新出的籽茶。據說是做壞了,無意之中得來的。我喝著覺得好,便叫他們多做了些,特意送了過來。」
詹康放下茶盞,眸子裡透出了疑問:「做壞了?」
歐陽申笑道:「無心插柳罷了。說是這些茶曬乾時恰逢陰雨天,便多受了層chao,茶農去看時,顏色便不對了,而且茶梗也軟了許多。茶農心疼茶葉要被糟蹋,便用松柏木燒乾了茶葉,結果反而出了松柏香氣,也不苦澀了。可見有些時候,哪怕當真出了什麼岔子,也未必就是壞事。不經幾番磨礪,哪裡會有甘醇沉澱呢?」
他說著說著就跑了題,不像是在說這茶,反而像是在勸導什麼。詹康何其機靈,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我之前也是年輕,若不是經了最近的事情,斷斷不會收了心性,好好地帶兵。」語罷,他輕歎一聲,言辭間倒露出了幾分惆悵。
歐陽申道:「這話是越王托我跟您說的,說實話,我是僭越了。」
詹康道:「哪裡僭越?世伯原本就是我的長輩。只是……」他忽地笑了起來,「我也是前幾天才聽說的。小妹也離家出走了?」
歐陽申面色不改:「我這丫頭自幼就沒跟在我身邊,如今倒也養出了幾分倔強脾氣。不過她倒有幾分本事,世子不必擔心。」
詹康哼笑道:「我哪裡是擔心她?嘿嘿,世伯和我父王真是不愧數十年的交情,竟然合夥瞞我騙我,坑得我好苦。小妹一直在雲霄山跟學武,跟我弟弟是同門師兄妹,這件事情怎麼一直沒聽人跟我提起?」
歐陽申見他知道真相,倒沒覺得出乎意料,反而不卑不亢地回道:「小女傾心於小王子,故而不會嫁給世子。小王子視世子甚高,心境空澄,自然也不會在乎娶兄長不要的『未婚妻』。做這個局,無非是想讓世子瞧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顏姑娘又是什麼樣的人。」
詹康手緊緊一握,幾乎想把面前滾燙的茶水潑到歐陽申的臉上,但經過這麼多事情,他也知道一切無法挽回,便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兩口氣,將拳頭慢慢展開:「世伯說的是。我原以為我淡泊名利,跟父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但這會兒才知道,我若不要名利,便一無所有。」
歐陽申笑得依舊誠懇無比:「世子說的極是。越王也曾如世子這般年輕過,自然也是一步一步走來的。」
詹康長歎一聲:「歐陽世伯,你真的是最瞭解父王的人,也真不愧是他最信得過的朋友。」
歐陽申此次卻沒有謙虛:「世子,因為曾經是敵人,所以才會瞭解;因為瞭解,所以才會信得過。不知道四王妃如今怎樣了?」
詹康聽了這句話,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回道:「真叫我父王說著了。從小到大,父王一直說你總會有一天忍不住問這句話。你想想,既然你問話已經被他猜到了,他如何肯如實告訴你?」
歐陽申臉色不變,只是手中茶盞中的茶水晃得厲害了些。他淡然地把茶水端到唇畔輕抿一口,道:「不肯說,就是怕我仍想去奪。怕我奪,就是說她好好地活著。知道這些,我便知足了。」
詹康見他如此淡然,不知為什麼卻覺得自己心中一酸。自從得到顏十一嫁人的消息後,他就逼著自己一直不去想顏十一,可這時卻忽地想起了那個一直高喊「四哥」的俏麗身影。如果再過二十年,當自己也到了歐陽申這把年齡,再提起顏十一,是否也能做到這般心如止水,波瀾不興?
不會的,自己一直深愛的都是喬兒啊。
他壓下了心中的酸楚,從懷裡掏出了之前山匪送來的信,在桌案上平平推到了歐陽申眼皮子底下:「世伯,我想知道你們還有哪些事情瞞著我。」
歐陽申看也不看那封信:「你們江興幫的老十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你雖說是世子,但畢竟仍是江興幫的老四。除你之外,我也真不知道誰還能收拾他。」
詹康呵呵地笑著,連連抽了兩口冷氣:「照這麼說,你和我父王對這件事早就知道了。老十就是山匪頭目!哈哈,這件事情真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那是我的好兄弟,我這輩子就這麼幾個好兄弟!你們不是應該最懂兄弟二字麼?可這回,你們逼著我跟我心愛的女人再不能在一起,又逼著我來對付我兄弟?」
他越說越惱,忽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
守在帳外的姚顧平忙探進頭來,卻見歐陽申一臉平靜地喝著茶,看也不看詹康。
姚顧平心有慼慼地縮回頭去,歐陽申才緩緩開了口:「那你干是不幹?」
「我……」詹康語塞,俄而方道,「探子說如通鎮之前被海盜洗劫過,山匪這會兒都不知逃竄到了什麼地方,你要我怎麼幹?我不管了!我現在一萬人只守著清河城,哪兒都不去,反正你們求援也只是說希望我保著清河不陷落。」
見詹康耍起無賴,歐陽申這才抬起了一直耷拉著的眼皮子,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面前的世子:「蠢貨!」
「嗯?」詹康被罵愣了。他被人從小捧到大,七八歲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後來做的生意越來越大,在江南呼風喚雨,沒人敢對他說半個不字。他連越王一手扶植起來的詹正都不放在眼裡,在他心中,這世上除了越王外,再沒人能比他強。而歐陽申之前一直對他笑哈著腰,完全是副裝孫子的嘴臉,就算進到大帳後歐陽申的態度逐漸變成了不卑不亢,但他還是沒想到他竟然敢開口罵自己。
詹康傻傻地看著歐陽申,張口結舌。如果歐陽申跟他說的是大道理,如果歐陽申用巧妙的方法對他指桑罵槐,他都有法子應對,可偏偏這麼一句大白話,就兩個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叫他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而依著他的性子,這會兒也絕對做不出街頭撒潑,憤而回罵的事情。
歐陽申罵上了癮,一字不停地說了下去:「真不知道你爹怎麼生出你這麼傻的孩子,虧得你還是她教大的!若不是瞧在她的份上,今天我一定要好好罵你一頓!海盜的頭目也是老十,跟山匪的頭目都是一個人!山匪之所以能起來,全都靠他,你只要抓住他或者殺了他,山匪和海盜都是烏合之眾,還能成什麼氣候?但你這時若放任不管,他再發展幾個月,一萬人變成十萬人,你還打得過麼?到時候人家不來主動找你晦氣你都要燒香!」
山匪和海盜是一個頭目?歐陽申的話又一次打擊了詹康。詹康垂頭喪氣,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在清河侯面前再也傲氣不起來。他老老實實地聽著歐陽申的訓導,心中卻忽地念叨起了已經到了如通鎮附近的詹凡和韓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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