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彪把拖拉機開得飛快。下車以後,他安排大家眷去打掃衛生,準備吃的喝的,差什麼的先在趙星家裡拿,不夠的,我們大家湊。他自己又回轉去接抬屍體的人,沒忘了從家裡提一壺苞谷酒。
走近李德俊的老屋,讓人陡生三分寒意,蜘蛛網結得到處都是,老鼠成群結隊,不怕人。李德俊老婆和女兒一進家門,睹物思人,禁不住悲從中來,往地下一趴,拍腿大慟,哭聲震天,催人淚下。
譚妙芸指揮大家把衛生打掃了,見這兩個女人還在無比傷心的起勁兒哭號,忍不住說:「人死如燈滅,一陣風的事,你們就不要哭了吧。我們現在考慮是把人怎麼送上山,那些幫忙抬人的人還餓著肚皮呢,趕快做飯吧。」
兩個女人才不哭了,趕緊兒找米、找肉、找器皿。趙星的母親陳氏這時候也當起了半個主人,從自己家裡往這邊跑了一趟又一趟。大家砍柴、挑水,淘米、洗菜,一個個忙得飛飛。
趙宗彪和一班男人「吭哧」「吭哧」把屍體抬攏,穿衣、入材(趙宗彪早把棺材買好了),又是一陣哭,又是燒紙。譚妙芸對趙宗彪說:「他爹,飯好了,就是簡單了點,先解決一下了再說吧。」
趙宗彪點點頭,通知大家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趙宗彪有些激動的說:「感謝大傢伙兒幫忙,日後趙星給大家為情。人死眾家喪,不管他是怎麼死的。吃飯以後,還要勞煩大家嗷,幫忙幫到底。」
李長久端著酒杯站起來說:「小老虎兄弟,你只管吩咐,我們大家認你。」
趙宗彪說他李德俊雖說死得不光彩,但他有後人,我們要像死了老人一樣安排,今天晚上鬧夜,明天早上出柩。接著安排把信的,借喪鼓的,趕場的,做畫圈的,做靈屋的,綁**包的以及燒水、泡茶、裝煙、炒菜、添飯的,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因為這人死得不值,死得名不正,言不順,哪怕在趙宗彪的授意下,信把得廣,到了晚上,來的弔客還是不多。讓趙宗彪充分領略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管他人多人少,他仍然像在李得豹家裡一樣,親自組織會跳不會跳的人,隔一段時間又去喊一會兒,跳一會兒。李長久的嗩吶也就應景似的,又吹一會兒。
再說當了鄉長的趙維,被他的小老虎どど在人多馬眾面前埋汰了一頓,心裡很不是個滋味兒。今非昔比,兒大還不由爺呢!何況自己早不是小孩兒了哦……
他回去氣呼呼的對龍書記說:「哎,看樣子,我這個小老虎どど,一定要為殺人犯李德俊大辦喪事了呢。龍書記,你說,這不大合適吧?他好像硬是要跟我們現在的形勢唱反調啊。」
張雲天慢騰騰的說:「你不要把你的小老虎どど說得這麼壞吧……照我說,人都死了,就讓他們鬧去吧,反正也只鬧得成這一次了……」
葉某人是個急性子,趕緊表態:「這擺明了是跟我們政府對著幹嘛。我們這邊槍斃人,他那邊鬧夜,開什麼玩笑,還成一個什麼體統?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龍書記像貓戲老鼠似的笑著對葉某人說:「那我們就派你去制止他,你看怎麼樣?」
葉某人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說:「呵呵,你們還有誰不知道啊,他趙宗彪哪裡會把我葉某人放在眼睛角角里喲,看你們主要領導上陣怎麼樣……」
趙維連連搖頭:「我也不起作用,他們剛才在刑場上燒紙,我去制止,他險些搧我的耳光呢。我看只有我們龍書記御駕親征,才倒得下他老人家的威來。呵呵。」
張天雲幽幽的說:「也難怪你說你的小老虎どど的壞話的……龍書記去,是嗎?那可就是一場龍爭虎鬥啊。」他對趙維對趙宗彪的酸溜溜的態度,有幾分不滿,還有三分幸災樂禍的成分。
龍書記把頭髮用手指梳了梳,頭一擺:「好,我就去看看。光龍爭虎鬥不行哦,我還得帶著哼哈二將。言歸正傳,葉主任、張部長作陪。我真還不信他趙宗彪馬王爺三隻眼兒!」
葉某人自言自語:「呵呵,我們去,只能算龍書記你手下的蝦兵蟹將哦。」
趙維脫了干係,有些輕鬆,當即表示:「我這就去聯繫一下供銷社的卡車。」
錢四海聽了趙維的話,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們鄉政府的幹部未必也去看信啊?那真是太難得了喲!」
趙維實話實說:「不是看信,我們是要去制止這個惡作劇。」
「是惡作劇嗎?你們叔侄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分歧呀?」這下,錢四海腦殼擺得下水來了,「即然這樣,那就不行了。我還想組織幾個人去看信呢,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政府的人請自便,請自便。」
趙維回來一講,龍書記嘴都氣歪了,在心裡把錢四海又罵了一百遍,但有什麼辦法?車是人家單位的。
龍書記親自出面,找了一輛拖拉機,一行人向趙家莊進發。在半路上,他們乘坐的拖拉機還是被錢四海的東風卡車追上了。錢四海猛踩油門,一路鳴著喇叭超了過去,拖拉機上的人喝了一飽肚子的灰塵。龍書記氣得只差跳腳罵娘了。
下了拖拉機,龍書記一行人站在李德俊家的大門外,聽到靈堂裡很熱鬧,便讓人喊譚妙芸出來說話。趙宗彪正在跳喪鼓,順口答道:「譚妙芸在廚房裡幫忙,不得閒。你們是來看信的吧,那就進來喊兩聲或者跳兩轉?不會也不要緊,我包教包會。呵呵。」
「哎,你趙宗彪未必還想我們這些國家幹部給一個殺人犯磕頭禮拜呀?真是!」葉某人知道趙宗彪不好對付,但既然來了,總要衝鋒陷陣一把吧,不是怎麼對得起龍書記的知遇之恩?故搶先發難。
趙宗彪一邊跳著撒爾呵,一邊插科打諢:「照老規矩,看信就應該有鞭炮呀、花圈呀,要燒紙、要磕頭呀……呵呵,不過對你姓葉的那就要另當別論了,因為你敢給你父親喊葉老三,還有什麼規矩禮行難得住你的啊!」
「哈哈,哈哈!」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你、你、你趙宗彪簡直太猖狂,我……」一時之間,我們的葉某人被羞辱得只差鑽地縫了。
見葉某人碰了個釘子,張雲天走入靈堂對趙宗彪小聲說:「他ど舅舅,你就不要鬧了吧,這樣影響多不好……」
趙宗彪並不買二姐夫的賬:「死了人,鬧夜是我們這個地方的風俗,亡者為大,有什麼不好!你們是看信的,就進來坐,不是看信的,早點滾蛋,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張雲天就非常尷尬的站在靈堂裡,進退維谷。
這個時候,錢四海惡作劇般的拿出一掛鞭炮來放,並大聲說:「像我這樣,才有個看信的樣子!」
趙宗仝因為這班人是和兒子在一起工作的,就出來給他們一一找煙,倒水,請他們在靈堂裡坐了。
「大家消消氣,有話好好說吧。」趙宗仝近乎乞求,既是向對龍書記一行,又像是對自家兄弟。
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譚妙芸從廚房裡出來,很禮貌的跟來的鄉幹部打招呼:「龍書記,您也來了,辛苦了,辛苦了。」
此時的龍書記正在氣頭上,見自己的屬下真的也摻和進來了,不無諷刺的說:「你一個村書記,還真能關心群眾啊……」
譚妙芸大大方方的笑著說:「嗨,不是說人死眾家喪嗎?鄉里鄉親的,哪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龍書記意識到這個譚妙芸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缺乏理解力,把話給聽反了,氣上加氣:「我說譚妙芸啊,你還當真了哇。作為一個村支書,你不伸張正義,跟著那些傢伙瞎起什麼哄?你難道不知道李德俊是個殺人犯啊,是被人民政府剛剛處決的啊,讓你們把屍體拉回來就算不錯了,算講了革命的人道主義呢,還鬧個什麼夜!他死得光彩嗎?哼哼,哼哼!」
連珠炮似的,譚妙芸無言可對,自言自語:「即或是隻狗,那他也是我們趙家莊的狗呢……」
「你放屁!你要為你今天的所作所為負責。我現在責令你寫出深刻的檢查!」一個屬下還敢頂嘴,龍書記咆哮起來。
譚妙芸一時大囧,羞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她不知道這個有些儒雅的龍書記今天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再說趙宗彪見老大已把那幫人安頓了,自己也跳累了,喊累了,還真不想和地方的父母官把關心鬧僵,以為他們就是來說說,沒人理會,就會走的。所以他見那幫人進來了,他就到偏廈灰糞屋裡燒洋芋吃去了。
這裡隔堂屋比較遠,他只知道老婆譚妙芸已經出面,自己這個女人綿裡藏針,溫柔賢惠,柔能克剛,想必沒有什麼問題了吧。他剛剛吃了兩個夾生半熟的洋芋,就聽見了龍書記的吼聲,他心裡一個激靈:你姓龍的,欺負我女人啊!辦不到!
「哎,哎,怎麼回事,吵什麼吵?」趙宗彪嘴裡邊咬洋芋邊喊,向老婆身邊跑過來。
譚妙芸臉上寫滿了羞怒、委屈和無奈。
不湊巧,李得成這個時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大聲叫道:「我說,今天鄉里的一把手來處理事情,我看哪個長紅毛的敢搞干擾。呵呵。我說你們這些姓李的,你們就不曉得李德俊是我們的殺父仇人啊?還跟著瞎起哄,還有點起碼的階級感情沒有?」
趙宗彪見著李得成就冒火,何況這個傢伙看來來者不善:「李得成,既然李德俊是你們的殺父仇人,你來湊什麼熱鬧?我們送亡者一程,要他姓龍的來處理什麼事情,你說?」
「什麼亡者,分明就是個殺人犯!他被槍斃,那是罪有應得,你難道還想為他鳴冤叫屈呀?」有李得成參戰,龍書記氣更壯,手指著趙宗彪吼道。
趙宗彪平靜的說:「我不管他是什麼犯,我只知道他現在躺在棺材裡,我們就把他當老父老母乘鶴西去一樣對待。」
「你這分明是與我們政府對抗,反其道而行之。」葉某人幫腔。
「你們說對抗就對抗了!」趙宗彪氣鼓鼓的回應。
龍書記繼續指著趙宗彪發號施令:「現在我以鄉黨委書記的名義命令你們,馬上停止鬧夜,將人抬出去埋了算了,不是……」
「你一個大書記管天管地,管拉屎管放屁,還管我們打撒爾呵呀,真是管的寬!我一個平頭百姓,為什麼要聽你的命令?」趙宗彪開始戲弄書記大人。
知道趙宗彪不會聽,龍書記又對譚妙芸吼:「譚妙芸,你是村書記,你的丈夫帶頭對抗政府,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再警告你一遍:你管不管?」
「我一是管不聽;再說,我為什麼要管,我丈夫又沒有做犯法的事。」因為龍書記說話不中聽,哪個人沒有一個性子,譚妙芸也惱了。
龍書記聲嘶力竭的吼道:「那你的村書記我看是當到頭了。」
「哎呦呦,隨你的便!」趕狗逼角落,譚妙芸只能這樣回答了。
趙宗彪為了聲援老婆,喝了一口酒,抽上一支煙,帶著幾個人又唱又跳,還蠻起勁的那種,看也不看龍書記一眼。
「趙宗彪,你們這是在為殺人犯招魂啊,我現在命令你立即停下來!」龍書記嗓子都喊啞了。
「停下來,停下來!」李得成和葉某人跟著吼。
這個時候的李得成聽了龍書記的口氣,譚妙芸的村書記只怕是幹不成了,自己更要好好表現一番。他緊跟著龍書記,保護著龍書記,怕趙宗彪貿然出手。趙宗彪理也不理,沖場外招招手,原先兩個人跳的這時候就變成了四個人跳了,還跳起了著名的「老虎下山」。這個舞步,剛猛威武,虎虎生風。旁邊有人鼓掌叫好,吶喊助威,場子裡就更加熱鬧了。
龍書記惱羞成怒,捶胸頓足:「趙宗彪,李德俊又不是你老子,你就這麼賣力氣呀……」
「啪啪」兩個清脆的耳光打在龍書記油光水滑的臉上:「你狗日的敢罵老子啊,怕我打流你的稀屎!」
張雲天立即護住龍書記,推開趙宗彪,厲聲喊道:「趙宗彪,你敢打我們書記啊,太過分了吧。」
李得成攥緊拳頭,衝上來:「趙宗彪,你個狗日的,老子今天要為龍書記報仇!」
可他被趙佳、趙卓還有李解放等生生架住了。攏不了趙宗彪的身,乾瞪眼。
「哎呀呀,怪不得都是幹部,蛇鼠一窩呀。呵呵。」趙宗彪敵視的瞪了張雲天一眼,在人圈外沖李得成招招手:「李得成,老子日你媽,你只管放馬過來,看我打不死你,一條癩皮狗!」
龍書記一手摀住臉部,一手指著某人:「趙宗彪,你毆打幹部,跟我到鄉里去說清楚,走。」
「你再罵我一句,我還要揍你。到鄉里去,沒有功夫,我還要鬧夜呢。」怕出更大的亂子,張雲天和葉某人把龍書記往門外推,李得成拉了李援朝(他的女人陳傳貴根本就沒有來)斷後。
一直退到了階沿坎下,龍書記摸摸發燙的半邊臉頰,到底不服氣,腳一跺,猛衝進靈堂,對驚異不定的譚妙芸吼道:「譚妙芸,我正式通知你,你不配做趙家莊的村書記,現在我宣佈:趙家莊村的書記由李得成兼任。」
「姓龍的,我們早不想當這個什麼書記了,耽誤我們做生意,搞生產,你算做了一件好事,謝謝你,謝謝你哦!」趙宗彪進一步戲耍道。
龍書記氣得沒有辦法,一把將李德俊的排位擲在地下,還踏上一隻腳,又被旁邊披麻戴孝的趙星搡了幾搡,罵了一頓。
張雲天、李得成幾個人趕快來救駕,龍書記才勉強全身而退。口裡兀自叫著:「趙宗彪,你們給我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屋裡屋外又爆發出一陣嘲諷的笑聲。
笑聲一停,李得成大聲喊道:「跟大家說一聲,李德俊死了,趙家莊一組的組長由李援朝擔任。」這就要行使職權了喲。
李德俊的老婆和女兒見李德俊的靈位被踐踏,追出來,又是罵又是哭:「姓龍的你媽勒個逼的,好狠啊,硬是連死鬼子也不放過啊,他挖了你家的祖墳呀?他日了你家的嫩丫頭呀?嗚嗚,嗚嗚……」
趙星的女人還撿起石頭土塊往龍書記他們撤退的方向一陣亂扨。
這樣一鬧,那喪鼓是再也打不下去了,也半夜過了,也人困馬乏了。趙宗彪就給大家倒酒喝,趙宗義給大家篩茶。大家就這件事又議論了一番,齊聲譴責鄉里的幹部,不講人倫世故,連死人也不放過。說著說著,就打起了瞌睡。
見狀,趙宗彪就吩咐,家裡沒有人的,抽一個回去看看。或回去拿一件衣服加上,後半夜有些涼意了。
東方大赤的時候,趙宗彪叫醒了因為酒精麻醉了正在酣睡的李長久,讓他吹一曲「東方亮」,把大家吹醒,又讓趙佳放了幾個**包,把回家的人叫過來。然後安排給亡者敬飯、敬酒,孝子奠酒。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放了三聲追魂炮,然後就出柩了。
此間老了人,一般是在頭天晚上就把井(墳坑)打好,但這回有些特殊,人抬攏了,墳塋的具體位置還沒有確定。趙宗彪在山邊看了看,想了想,決定將李德俊的墳塋對著李長年的墳塋埋著,中間只有一人寬,剛好在山界的兩邊。
墳攏起以後,趙宗彪別出心裁,大書了一副輓聯:「山石為巖古木枯,此木是柴山山出。」橫額「何其乃爾」。
這年李長年的週年忌日,李得豹回來祭奠,看了輓聯,搖搖頭又點點頭,神情怪怪的,但也不知為什麼,他還是在李德俊的墳頭也燒了一把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