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二年的秋天,天氣很燥熱,據趙家莊的老人講,比任何一年都熱。這裡今年的秋天跟往年的夏天差不多。而從各方面透露的消息,都說李德可能在秋天的時候處決。歷朝歷代都有秋後問斬的慣例,這消息可能是真的了,趙宗彪幽幽的想。
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譚妙芸從鄉里開會回來告訴趙宗彪,古歷八月十五,是中秋節,縣法院要在張家寨鄉槍斃李德俊。
趙宗彪嘀嘀咕咕:「他們為什麼要在中秋節、為什麼要在張家寨處決李德俊呢?以往槍斃犯人都是在縣城的亂葬崗子……」
譚妙芸說:「好像是說中秋節人多些,要教育事發地的老百姓吧,防止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你不是要為李德俊打理後事嗎?這樣,不是比在縣城還方便些了嗎?」
趙宗彪蔫蔫的說:「想著終有這一天,但等這一天終於到了,又有些無所適從了。」
譚妙芸好心提醒丈夫:「你若不想趟這塘渾水,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
「放屁,我什麼時候反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趙宗彪發了無名火,就出去串門兒了,順便做一些準備工作。倒讓好心好意的譚妙芸半天沒反應過來。
話說八月十五一大早,趙家莊的人拖兒帶女扶老攜幼一窩蜂向張家寨鄉政府湧去,除了趙發通老兩口以外,差不多家家關門,戶戶上鎖。趙彩霞老人在胡麗瓊和陳傳貴的攙扶下,顫巍巍要去看仇人李德俊遭報應,李長鎖拄著拐棍,在李長久老弟的關照下,天不亮就出發了。
等趙宗彪拖了一拖拉機的人趕到時,會場已是人山人海,場地上像插竹筍子似的人。鄉里那綁在大椿樹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播送著要大家維持好秩序,嚴防壞人搗亂破壞的公告。區裡的主要幹部昨天就來了,帶了鄉里的幹部在各處巡查,怕出什麼疏漏。
鄉里的小院壩已搭起了高台,書寫了大字宣傳標語。雖然人群中還在唧唧喳喳,但明顯透出壓抑,透出緊張。人們不時往公路盡頭看。哦,人犯還沒有到。
趙宗彪一邊抽著他的葉子煙,一邊給趙佳、李解放吩咐什麼,然後他帶了譚妙芸到供銷社買了一丈白布,還買了幾匝青線,心說總不能用繩索再把死鬼子捆一次吧?
趙宗義跟過來,小聲對趙宗彪說:「我買兩把燒紙吧,也算親家一場呢……」
「應該的,應該的,快去吧。」
警笛刺耳的響起來,人們往公路盡頭看去,煙塵滾滾,警車開道,十幾輛轎車,吉普車威風凜凜耀武揚威魚貫駛入會場。車一停,立即跳下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放了警戒。再下車的就是些一臉肅殺穿著光鮮挺著破肚的幹部模樣的人,區、鄉的幹部們就諂媚的湊上前去打招呼獻慇勤。
很快,鄉里的幹部讓錢四海把供銷社的東風卡車調過來了,停在了主席台下。這時從囚車裡跳下來兩個虎背熊腰的警察,押了五花大綁的李德俊往汽車上去。因為車廂較高,事先已經搭了跳板。
「哦活活,哦活活!殺人犯出來了,殺人犯出來了。」場上一片騷動,喇叭裡幹部在聲嘶力竭的吼:「安靜,請大家保持安靜。」
不知從什麼地方一下子又冒出了許多戴著鋼盔的警察,特警吧。警戒的警察全神貫注,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明顯加強了警戒的級別。
趙宗彪對身邊的李解放說:「呵呵,幸好我們沒打算劫法場,否則,真還不好辦呢。」
有幾隻烏鴉哀哀的叫著,從會場上空掠過。
人們下意識的往汽車邊湧來,如潮水一般。初中的學生本來是在劃定的區域,在老師的監督下,規規矩矩坐著的,這一下被全衝亂了。校長立即高喊:「學生手拉手,老師按事先的安排保護好學生啊……」
人流在隨著人浪動盪著,搖擺著,似乎隨時有顛覆的危險。趙宗彪那一撥人站在一處高地,旁邊有一顆大漆樹,見人潮湧動,趙宗彪和趙佳立即抱住身邊的那棵漆樹,譚妙芸、譚妙珠等女眷緊緊抓住他們,才穩住了陣型。
以這漆樹為中心,姓趙的人就大都麇集於此了。不一會兒,連滿頭大汗的趙星和女朋友以及岳母也跌跌撞撞加入到了他們的序列,神情既淒惶又緊張。譚妙芸問你們是怎麼來的,趙星說是倪同志幫忙找的車。趙宗彪微微點頭,心裡對這個外甥女婿由多了幾分好感。
看來局面是亂套,縣公安局裡的一個頭頭,健步走上主席台,右手高舉手槍,左手握住麥克風,像一尊凶神惡煞。他對著麥克風吹了幾口,威嚴的喊道:「廣大社員同志們,我們今天在這裡舉行公判大會,若有人擾亂會場秩序,我們就要執行公務,要抓人了!我現在命令:大家此時在什麼地方,你就給我定在那,生根、開花、結果。會很快就結束了,大家給我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公安幹警、武警的同志要嚴格履行自己的職責。哎,大家只要恢復秩序了,會議馬上開始。」
這一席話起了作用,沒人敢動了。說實話大家只想往前湊一湊,好真切的看一看殺人犯的廬山真面目以及現下的表情罷了,根本不是存心搗蛋啥的。
公判大會開始了,主持人是龍書記,他先請縣裡的領導講話,這個領導是外地人,話很短,方言很重,沒聽清。
縣裡領導講話的時候,趙家莊的人都定定的看著被警察架著的李德俊。看不出那人臉上有什麼表情,趙宗彪想是不是靈魂早已出竅了啊,或許早已有了準備,這個時候已經不曉得怕了……
陡然,李德俊往趙家莊的人堆裡瞅了瞅,露出一個苦笑。趙家莊的人身上像有虱蚤在爬,無所適從,百感交集……
第二個講話的是區長,這個人是個年輕幹部,沒讀過多少書,是由公社的糧管員提拔起來的。
據說他的發跡還有一段佳話,文革前期,提倡父子革命,他就檢舉揭發了父親偷生產隊糧食的事。雖讓老子痛打了一頓,畢竟也還是提了干。他口才好,尤其是發言中氣足,嗓音洪亮。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呀!有人說,他完全可以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當播音員,肯定把當下的幾個名嘴給蓋了。
區長為了穩定秩序,或許是為了鎮住台,顯示一下自己的演講水平,比平時講話聲音又提高了八度。他聲音清晰明亮,比先前縣裡的那個領導講話效果好多了。
他出口成章:「廣大的社員同志們,老師們,同學們:我們今天在張家寨鄉召開公判大會,嚴肅審判殺人犯李德俊。大家要問,為什麼以前槍斃人都是在縣城,這次到了我們鄉下呢?我告訴大家,這是為了教育我們後鄉的人,從今以後我們要學法、懂法,再不能像殺人犯李德俊一樣干法盲的事情了。」
他停了一下,威嚴的掃視一下全場,貌似大家並沒有用心聽他講大道理,大都在竊竊私語,有的乾脆高聲談論,還有男女在打情罵俏,台下簡直是醜態百出,不一而足。但他是地方首長,還是硬著頭皮,又講了一通時事政治學習呀,秋播生產啊之類,才意猶未盡的將話筒交給龍書記。
當龍書記宣佈現在請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庭庭長講話時,因為這個人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雖說貌不驚人,還有幾分猥瑣的說),周圍的幹部對他都很尊重,台下一時鴉雀無聲,知道這是審判會的重頭戲了哦。
這個庭長根本不看台下,很熟練很專業的將嶄新的佈告攤開,小聲念了起來(與區長歇斯底里的表演性質的發言判若兩人),一直念完,他也沒有激動,沒有把聲音提高。
當他平靜的念到「將殺人犯李德俊綁撲刑場執行槍決」時,押著犯人的警察將李德俊背著的寫有「殺人犯李德俊(用紅筆在名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叉)」摘下扨出去,又有幾個戴墨鏡的警察爬上車的時候,「哦活活!」「哦活活!」台下又一次炸了營。
匆促之間,趙宗彪看見李德俊眼睛翻了兩翻,臉色如灰土,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汽車發動了,拖著死囚犯往刑場去,幾輛小車也發動了,跟在汽車的後面,警笛聲脆,喇叭聲咽。人們驚叫著跟著汽車攆。
高音喇叭裡此時卻播送起了「血染的風采」,不知是弄錯了,還是有人故意為之,總之,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
趙星的女朋友和岳母,此時像兩個寡雞蛋,趴了下去,任譚妙芸、陳氏幾個拉也拉不起來。
趙宗彪、李解放、趙佳、趙星也隨著人群跟著汽車攆。刑場在初中學校後面的山上。事後,聽說學校方面也抗議過,但不起絲毫作用。
汽車停了下來,警察拖著李德俊往山上走。公路距刑場大約四五百米的樣子。趙宗彪簡直就是手腳並用,把擋在他前面的人扒拉開,很快追到了最前面,和警察和犯人鼻子對鼻子臉對臉了。被扒拉開的那些人很生氣,正想發作,但一看凶相畢露鼻孔出著粗氣的趙宗彪,還是忍了,心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一個滿臉橫肉的警察見趙宗彪他們沖得很猛,喝道:「擠什麼擠,想趕上去挨槍子兒啊!」
「你凶什麼凶,老子就是站在刑場上,你也未必敢開槍!」趙宗彪不知哪裡來的膽量,拍著胸脯出言不遜。
那個警察一面朝後退,一面大聲斥責:「你是什麼人,敢跟我們警察叫板?大家注意了,防止有人搞破壞啊!」
看來這個傢伙是個頭兒,趙宗彪的前面馬上就多了幾個警察。
好在趙宗彪哥幾個已經擠到了最前面,好在犯人已被押到了目的地。警察在疏散人群,擴大警戒範圍。
趙宗彪慢慢朝後退,嘴裡卻說:「用不著這麼緊張吧,這真要是劫法場,早把你們哥幾個撂倒了。呵呵。」
「我看你這個傢伙只怕沒安好心!你是哪裡人?」有警察喝道。
「我是趙家莊的,是殺人犯的親戚,來收屍的,是不是不吮許啊?」趙宗彪大聲答道。
「啪!」槍響了。是背對著犯人開的搶,可李德俊身子晃了晃,並沒有倒下。
趙宗彪大怒:「什麼狗屁槍法,丟人現眼,平時就不曉得訓練一下啊!」
那個戴著白色的手套黑色的墨鏡的警察手微微顫抖,有些乞求的看著趙宗彪。
趙宗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戴墨鏡,怕犯人認出來記仇嗎?你們不是唯物論者嗎?還信這個啊!怕家屬嗎?你們代表國家執行公平正義,你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你代表的是國家的意志,怕家屬個什麼呢?
另外一個警察「啪啪」連著兩槍,李德俊撲地啃土栽倒了,身子微微扭曲了幾下,就不動了,草地上瞬間浸淫了大片血跡。
接著又有警察過來把屍體翻轉,反覆照了幾張照片,就走了。走之前,那幾個警察又狠狠的瞪了趙宗彪一眼,終於再沒有說什麼話。
來看屍體的多是成年男人,女人和小孩受到家裡限制,不讓看。因為趙家莊一生產隊的人,趙宗彪大都打了招呼的,這時候紛紛朝攏湊。李得成也擠進來,但只瞟了一眼,就走了。
趙宗義把白布蓋在屍體上,把燒紙交給趙星。趙星跪在岳父的屍體前,燒起了紙錢。趙佳、趙卓見他一個人孤單,於心不忍,上前幫忙。一時,小山丘上,煙霧瀰漫。
這時,匆匆走來了鄉長趙維和初中學校的校長。
「不能在這裡燒紙,燒了山怎麼辦?」校長責備道。
趙星不看校長,看看小老虎どど。見那人沒有表情,就繼續燒。
趙維走上前:「趙星啊,我理解你的心情,燒一點就算了,繼續燒,大煙爆爆的一怕燒山,二來影響也不大好……」
「胡說!燒了山我趙宗彪負責;有什麼影響,殺人犯還不是有後人……」趙宗彪看著有些尷尬的趙維,語氣放平和了些,「一個村子的人,怎麼能這樣無情無義,你趕快去醫院幫我們借一副擔架來……」
趙維態度有些生硬:「你們這又不是抬病人,只怕醫院不會借……」趙宗彪大聲吼道;「好你一個白眼狼啊!」
恨不得打這個侄兒子幾拳,好在錢四海湊上前來:「小老虎兄弟,你們等一下,我去借。」
當人們把李德俊的屍體抬到趙宗彪的拖拉機前,趙宗彪正要吩咐怎麼放,人怎麼坐的時候,趙星上前說:「小老虎どど,只有這麼遠,就不勞煩您拉了,我們抬回去就是。」
趙宗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抬的人就從他身邊匆匆過去了。他只好拖了一些婦女,趕回趙家莊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