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第一百一十八章把階級鬥爭引向深入——拿親人開第二刀
張雲天作為一個公社書記,被小舅子趙宗彪狠狠收拾了一頓,心裡自然懊惱。他對李得龍和李得成表示,趙宗彪很牛逼,貌似不大好對付;但他很在意他的家族,他的家族成分偏偏又高,他很想關照呢,可是一定關照不過來。我們可以利用他的家族,讓他也痛苦一回吧。兩個人心領神會,將任務分配給民兵連長黃四毛和他的手下。
臘月二十三的下午,天空陰沉沉的,天上下著鵝毛般的大雪,寒氣逼人,氣呵出來就是一團白霧。在這樣的天氣裡,小年將近,生產隊的社員並沒有放假,隊長李長年命令被打瘸了腿的趙宗仁和饒氏兩口子去把養豬場的糞出乾淨。這活路很髒,一般的社員都不願意做,只好委屈階級敵人了。趙曉嬌和媽媽苗翠花被派去幫忙。
她們母子把糞朝撮箕裡裝,饒氏把撮箕裡的糞倒進趙宗仁背的大背簍裡,運出去。半天的時間,糞已出了差不多一半。趙曉嬌滿身滿臉的豬屎,苗翠花和饒氏也看不清頭和臉了。為了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趙曉嬌強忍著淚水堅持。趙宗仁就更不用說了,糞水順著肩背、褲腳朝下滴,頭上還有幾小坨豬屎糞,他也不管不顧。
這時,大隊民兵連長(後來也叫營長)黃四毛,穿著一身舊軍裝,歪戴著軍帽子,嘴裡叼著一顆最便宜的「大公雞」香煙,吹著口哨,檢查工作路過這裡,順便看一看有沒有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那做派,就像是一頭獵狗正在調動敏銳的嗅覺系統到處嗅啊。他見趙宗仁背簍還沒滿,就準備背起走,便罵了起來:「媽勒個逼的,你一個地主,還敢偷懶,還敢出工不出力呀!」
罵夠了,餘怒不息,一把掀翻了趙宗仁裝糞的背簍,要饒氏和苗翠花朝背簍裡捧。把灑在地下的糞捧完後,又從豬圈裡朝外捧。裝滿了又要她們用手拍,拍後又捧,捧後又拍,直到實在裝不下了為止。
那一背簍還在滴髒水的糞,像一座凍結了的小山,至少有二百五十斤重。趙宗仁惶恐的看著連長黃四毛——他怕眼前這威武無比的專政工具,也怕那座山——它也會要命的呀!苗翠花、饒氏和趙曉嬌目瞪口呆。黃四毛見狀,大叫:「怎麼,還要老子動手啊?」
趙宗仁身子篩糠:「黃連長,我、我、我實在……」
「你實在個屁!」黃四毛當胸一拳擊來,趙宗仁來不及躲閃,本能的一縮,向後倒去,頭撞在木柱上發出「咚」的一聲響亮。
黃四毛就勢又是兩拳,打在頭上,趙宗仁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喚。饒氏撲過去想扶住丈夫,趙曉嬌也跳出了豬圈。
「給老子的,你們還想造反啊!」黃四毛對準饒氏的小腹猛踢,饒氏也倒下了。趙曉嬌呆呆的站著,只有淚水無聲的落下,不敢做聲也不敢動。
民兵連長黃四毛連踢帶拽揪起了趙宗仁,依然要他背。趙宗仁咬了咬牙,把打杵撐在地上用勁兒,顫巍巍背動了那座「小山」,歪歪斜斜走到三步遠的門檻邊,被門檻一磕,「媽呀!」連人帶背簍半段門外半段門裡卡在了那裡。黃四毛哼哼兩聲,走了。
還是聞訊趕來的生產隊會計李得俊和豬場老飼養員冒著風險扶起了暈過去的、嘔了兩灘血的趙宗仁和饒氏……
唉,趙宗仁從此不僅腿瘸了,背也開始駝了、一天咳嗽不止。饒氏的雜病(婦科病)也從此加重了……
這個年看樣子是沒法過了啊!趙宗仁兩口子想。
在「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一九七一年,大年正月初一,大隊民兵連長黃四毛在小隊排長李援朝家裡酒足飯飽之後,和李得龍、李得成一起召開隊委會(趙宗彪缺席)。會議做出決定(趙宗彪不在,李得俊、李解放形成不了氣候):勝利的一九氣零年過去了,戰鬥的一九七一年來到了,在新的一年裡,要大長革命人民的志氣,大滅階級敵人的威風。於是乎,開年就拿六個地主分子開刀,富農分子錢淑芬和右派分子陳老師作陪,讓地主、富農子女受教育。
條件是幾個幹部臨時湊的(湊不湊,一樣鬥爭):幾個地主分子不早出工晚收工,還跟貧下中農一起休息,休息時又不好好休息,割羊草、打豬草,妄想發家致富;沒有把子女教育好,兒女寫交代書、保證書時用了紅筆(硃筆是什麼人寫的);地主婆竟然把自留地裡的幾根樹的枝子柯了當柴燒,說影響地裡的莊稼,這是破壞集體經濟;他們幾家的自留地的作物比集體的長得好(誰家的自留地的莊稼也比集體的好),等等。
隊委會通知初二下午召開全隊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參加的批鬥大會。說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云云。
今年的春節,趙家莊死氣沉沉,沒有往年熱鬧,沒有半點新春的氣象。但正月初二,從外面回娘家的人還是不少。孫玉娟的代銷店買東西的人推進湧出,大多是來趙家莊走親戚拜年的。一班半大孩子還一定要親戚帶他們去看看趙家莊的「趙瘋子」,聽她唱歌或講故事啥的,看看她戴的像章,有的直言不諱說想去看看她的光屁股。
趙家弟兄、姊妹永遠忘不了的寒雪初二日呀!地點:小隊保管室。時間:晚上八點半左右。環境:一盞昏暗的馬燈,寒風刺骨。到的人並不多,好多人都拜年去了,或者說,家境好一點的、不願意惹事的都出門兒拜年去了。
巧就巧在趙宗彪和譚妙芸也有別於往年,初一就帶著三個孩子,早早到張家寨給姥姥拜年去了,他們還想給李解放打一個前站。只有些積極分子(好像都很窮)在家裡——被斗的人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越窮越革命,那是真理呀。呵呵。
天不亮,李援朝就帶著民兵勒令趙宗仁、趙宗義砍十回柴,宋素珍、苗翠花還有饒氏和陳氏把保管室裡面打掃乾淨,把壩子裡的積雪掃乾淨,在屋裡架起五爐大火。
批鬥會開始了,首先由李得龍、李得成致開場白,接著揭發檢舉、批判鬥爭,文的,不過貌似都是怒火中燒、義憤填膺的樣子。錢淑芬和陳老師依然在旁邊陪罪,神情稍顯恬淡。
然後有五六個性急的民兵衝上來,把趙宗仁和趙宗義本來就很低的頭往下按,拳打腳踢。趙家後代躲在角落裡,心兒牽掛台上的親人,像擂戰鼓怦怦亂跳。地主婆都吃了拳頭,年紀大些的宋素珍和苗翠花幾次摔倒。
民兵們手打腫了,腳踢麻了,又想出了新的整人點子:要趙宗仁裝成馬,饒氏在前面拉,硬要趙曉嬌騎在大哥身上,讓他四腳四手朝前爬。饒氏不答應,他們就用兩個人守著饒氏,強迫她拉,另幾個按住趙宗仁的脊樑像殺豬樣……美其名曰:舊社會你們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新社會也讓你們當一回牛馬如何!
那是一個人性被扭曲、被摧殘的年代喲!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趁他們一不注意,趙曉嬌從大哥的背上滾了下來,跑了。饒氏也拚命掙了出來,可被民兵打昏在地,拋在雪地裡……
趙佳和趙卓哭喊著跪在母親的身旁,但母親已不能動彈,只哭啞了嗓子。又不敢走,還要救父親呀。
李得龍、李得成又指揮民兵給趙宗仁背上軋石頭。趙宗仁淒厲的喊道:「我還是個人啊……」
連長黃四毛看看坐鎮的李得龍、李得成,二人點頭示意,他便高呼口號:「對階級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同志的殘忍!」
他們把癱在地下的趙宗仁拖到牆邊的木梯下,由民兵排長李援朝帶頭,幾個民兵依次從十幾步高的梯子頂端往下跳,看誰跳得准……
開頭還能聽見趙宗仁隨著跳的人的「呵呵」口號聲中哼哼兩聲,後來一點聲氣也沒有了……
折騰到半夜,批鬥累了的人走光了,趙曉嬌也嚇得在牆角里不能動了。又是那沒有回娘家的李得俊夫婦幫忙和一眾姓趙的抬回了趙宗仁兩口子。趙曉嬌還是後來聽說的。
趙佳兄弟請來ど爺爺趙發通一看,趙宗仁被踏斷三根肋巴骨。可憐趙宗仁啊,從此再也沒有下過地,從此成了雙料殘廢,腰便永遠也抻不直了。
趙佳、趙卓兄弟那時雖說都超過了二十歲,但沒經歷過什麼事,好多事情還弄不明白,也似乎被如洪水猛獸一樣的革命大潮衝撞得頭暈目眩,不曉得東西南北了,但血淋淋的慘狀老是在他們的大腦中出現。一想起來,萬千滋味在心頭……
趙佳戰抖著手在一個本子上寫道:「李得龍、李得成、黃四毛、李援朝,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初三的早晨,趙曉嬌去給饒氏大嫂子洗衣服,才知道昨天是饒氏大嫂子的例假!可是昨天她被打昏了、凍僵了……
「做女人難,做我們這一世女人更不是人過的日子。」大嫂子饒氏流著眼淚這樣對趙曉嬌說。
趙曉嬌還記得:那是去年的一個黃昏,饒氏大嫂子正在參加冬播勞動,天上紛紛揚揚下著大雪。趙曉嬌和大嫂子在一起掩洋芋窩子,突然見大嫂子臉色不好,趕忙去喊年輕的小組長。饒氏哀求小組長請半天假(一般女社員例假三至五天),或回家換一件干一點的衣服,小組長理也不理,揚長而去。趙曉嬌眼巴巴看著大嫂子癱倒在薄雪覆蓋的洋芋田里,嘴臉烏青,手裡還攥著個鋤把……
冬雪、秋霜,大嫂子啊,你歇過嗎,請動過哪怕半天假嗎?趙曉嬌心痛欲裂。
後來,大嫂子得了「崩病」(下身一塊塊崩血)。
饒氏還只有四十三歲,正直中年,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還有好多好多的心要操。她不忍心拋下生不逢時而多災多難的丈夫,不忍心拋下聽話的一對兒子,還有婆婆和瘋了的小姑子……
可是,這世道還挨得下去嗎……
饒氏走了,只等趙曉嬌一離開,趁大家注意力放到躺在床上直哼哼的趙宗仁身上的時候,在趙曉梅原先睡覺的那個小閣樓上,懸樑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