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萬兩道:「那是您自己活該了,遇到這樣的主,你呀,就應該笑臉迎著,泡著好茶葉,點著好煙,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著,人家淬你你拿臉接著,臨走的時候啊,再給人送上兩條……」
「黃瓜?」
「什麼黃瓜啊,金條!」曹萬兩加重了語氣道:「金燦燦,一斤一條的。」
郭德彰吸口涼氣道:「我可是沒有見過一斤一條的金條,黃瓜都沒見過這麼沉的呢。」
「你啊,就是不開竅。」
「開竅?我明白錢沒了。」郭德彰道:「喔,我得好吃好喝伺候著。」
「對。」
「笑臉迎著,好茶葉,好煙。」
「沒錯。」
「人家淬我我得忍著。」
「是啊。」
「我怎麼就這麼賤骨頭啊?」
「這你就不明白了。」
「喔,我還不明白?」
「水至清則無魚。」
「老古話,沒錯。」
「人至賤則無敵。」
「啊?這什麼話啊?」郭德彰故作驚訝地問道。
「這人啊,越是不要臉,越是能掙大錢。」
「這是怎麼說的啊?」
「我一朋友,蹬三輪的,給日本人蹬,讓日本人踩著自己的背上車,你說賤不賤?」
「太賤了。」
「可日本人搶著坐他的車,錢大把大把地掙。」曹萬兩做出數錢狀。
「太不要臉了。」
「這還不算什麼,還有比這更厲害的。」曹萬兩的聲音十分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都打入每個觀眾的心底裡,刺激著他們的耳膜,刺激著他們的心臟。
「還有啊?」
「我有一朋友。」
「又一朋友?」
「買賣人。」
「喔,買賣什麼啊,綢緞布匹,還是茶葉煙絲啊。」
「不是,你沒明白,買賣人,不是做那些買賣的。」
「買賣人嘛,知道啊,怎麼,不賣這些,那買賣什麼啊?」
「買賣人!買人賣人。」
「啊?人販子啊。」
「造福鄉里。」
「這是缺德。」
「大姑娘,十七八歲,沒找到婆家,送上游輪,運到日本,當歌舞伎。從此不愁吃喝。」
「損啊。」
「小伙子,十**歲,找不著東主,送上游輪,運到日本,當苦力,製造飛機大炮,再運回中國,打中國人。」
「缺德啊。」
「給國家創造多少稅收!」
「這黑道的買賣,還有稅?」
曹萬兩把眼睛一瞪,道:「誰告訴你這是黑道的買賣?」
「這違法的!」
「人家有國家頒發的特許證。」
「啊?這還有天理嗎?」郭德彰注意了一下觀眾席,沒有人樂,大家的眼中都含著憤怒,怒火好像要噴出來一樣。
「發財了。」
「發國難財。」
「不,這還不叫發國難財。」
「那怎樣叫發國難財?」
「我有一個朋友。」
「你的朋友都是該千刀萬剮的。」
曹萬兩斜眼看了一眼郭德彰,道:「你小心點,人家可是在政府部門當高官的。」
「哦?」
「這位朋友,日本人來了,他大開國門,把人家迎進來,飛機、大炮、機關鎗,隨便開,隨便打,就當新年放鞭炮了。人家日本人大老遠的來了,總要客氣客氣吧,把東三省讓給人家。還不夠,又把整個華北讓給人家。自己呢?住到老遠的一個山溝溝裡去。日本人愛玩殺人的遊戲嘛,沒關係,反正中國人多,給他們一個城市的人,讓他們殺著過過癮。」
「啊!賣國賊嘛,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啊?」
「有好處,攘外必先安內嘛,有日本人幫他安內,現在他的位置坐得牢牢的。」
看客們當然知道這個「朋友」是指誰,只是,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數落這個「朋友」的不是。
民國26年7月7日,也就是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日帝侵佔華北,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同年冬,日帝佔領南京,製造南京大屠殺。
國民黨軍節節敗退。
**領導的抗日根據地建立,中國大地上出現了淪陷區、國統區和解放區。
國共第二次合作,國民政府機關由南京遷往武漢,武漢成為抗戰中心。武漢失守後,國民黨政府遷往陪都重慶……
這些事實,都是盡人皆知的。
看客們知道,曹萬兩和郭德彰,今天真是拚命了。
他們這不是在說相聲,他們是在燒自己的命啊。
郭德彰道:「這真是竊國者侯啊。」
「誰說不是呢?」
「所以說,咱們是幹不了這行了。」
「怎麼幹不了?」
「咱們沒那麼不要臉啊。」
「好!」看客中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只有一聲,孤孤單單的聲音,可是在郭德彰他們聽來,卻是如同天籟一般,他們知道,支持他們的觀眾不止一個,只是,他們還不敢,不敢喊出來,不敢喊出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字:「好!」。
曹萬兩皺著眉頭說:「所以說,做藝人不容易,說得不好,觀眾罵街,說得好了,同行罵街,這您是深有體會啊,等到觀眾、同行都認可了,國家又不讓說了。」
「唉,現在對相聲可管得嚴啊。」
「我就納悶了,這小日本的人怎麼就這麼害怕相聲啊,號稱擁有多少多少軍隊的國家政府都不能把小日本趕出去,難道就幾個說相聲的幾句話,就能顛覆日本了?」
「要這樣就好了,借你那位買賣人的朋友的遊船,運一船說相聲的去日本,到那兒,日本就亡國了。」
觀眾想樂,又樂不出來,都憋著,今天真是聽得過癮。
曹萬兩道:「這藝人真是不容易,自古都受人歧視。比如朱元璋吧,當了皇帝了,一方面,他給每個封王的人,都賜予1700本詞曲,好讓這些文化不高的皇親國戚通過娛樂提高自身修養,另一方面,又禁止藝人演出有褻瀆帝王聖賢之嫌的詞曲,並且降旨將學唱的割了舌頭。」
「這麼狠啊。」
「你說這藝人受得了受不了。」
「真是受不了。」
「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呢!」
「更厲害?你說說。」
「那是在滿清的時候。九門提督善耆說相聲藝人都是莠民,一律禁止演出,驅逐出京。李德鍚、張德泉,多大的藝術家,去了保定謀生存。天津,焦德海改說快板書,張誠甫改說評書。一直到1909年,善耆卸去九門提督之職,才取消禁令。」
「喔,原來那時候就有了禁說相聲的指令。」
「那時候,也不比現在好混。」
「唉呀。」
「李德鍚。」
「對,人稱萬人迷。」
「有相聲大王,滑稽大王之美譽。」
「沒錯。」
「多大的能耐。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袁世凱取代清朝,表面上是民國,其實和帝制是同義詞。李德鍚在總統府為袁世凱說《吃元宵》,袁世凱想像力多豐富啊,從『元宵』想到了『袁消』,以為是消滅袁世凱的意思,結果,李德鍚被以誹謗大總統的罪名,打了一頓,趕出新華門。有轍嗎?」
「沒轍。袁世凱想像力要是不豐富,也不會想到要自己當皇帝去。」
曹萬兩說相聲的風格就是冷面滑稽,他一本正經的表情,配上郭德彰天生喜感的肥嘟嘟的臉龐,真是相得益彰。
本來,他一說相聲,總是逗得人哈哈大笑,可是今天,場子裡極其安靜,沒人笑得出來。是啊,誰能沒心沒肺到聽這些都會笑呢?
人山人海的空地上,堵得嚴嚴實實的空地上,只有兩個聲音在空中迴盪。
「九一八以後,有人提出不抵抗主義。」
「我知道啊,就是你那些朋友之一嘛。」
「有人說中日開戰,三個月中國必亡。」
「對。」
看客們知道,這些話是那些人說的。不是這兩個說相聲的膽小,不敢指名道姓地提,只是因為,不用提名字,大家也會知道他們是誰的。
「我看不對。」
「哦,你怎麼認為?」
曹萬兩加重了語氣道:「我認為:小日本想滅亡中國,那是癡心妄想。」
「好!」
看客們終於忍不住了,齊聲爆出一句「好」!
「依我看,中國人只要同仇敵愾,團結禦侮,誰想亡中國也亡不了。」
「這怎麼講啊?」
「你看哪,歷史書上記著呢,元朝來亡咱中國,沒幾百年,連蒙古也白送來啦。」
「嚄。」
「清朝來亡中國,沒幾百年,連吉林、黑龍江西半邊都送過來啦!」
「對。」
「日本人要來亡咱中國,呆不了多少年,中國版圖上,就會多了一個大和省。」
「大和省?」
「嗯,也可以叫大和民族自治州。」
「好嘛。」
「他們偷著樂吧,全日本國的人都到中國來,還不夠站崗的哪,最多從廣安門排到德勝門。」
「是啊?」
「我們明白,他們那兒地少,跟我們好好商量嘛,我們地多啊,咱給他在羅布泊蓋一四合院,全日本的人都裝進去了。」
「我跟你說啊,這不行。好傢伙,羅布泊?沙漠!那裡太干了,日本人都愛乾淨,喜歡洗澡,沒水怎麼辦?」
曹萬兩故作沉思狀,道:「沒關係,中國人一人吐一口唾沫,他們就有洗澡水了。」
「嚄。」
「不過要注意,吐得小口些,不能吐太大口。不然就把小日本都淹死在咱中國人的口水裡了。」
現場第一次響起了掌聲。
曹萬兩又變換了話題,道:「不過話說回來,這小日本還真有一套,他們教孩子的方法,跟咱們教孩子的方法啊,它不一樣。」
「這有什麼不一樣的啊?」
「日本人這麼教孩子:『孩子,快長大吧!要想吃好的,想穿好的,得到東三省去。』」
「喔,所以這些小日本都這麼喜歡到咱這兒來啊?」
「咱中國人就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呢?」
「中國人的娘告訴孩子:『孩子,別哭,多練習跑步!』」
「跑步?」
「日本人攻過來的時候,撤退當逃兵的時候可以跑得快些。」
「啊!」
「你說說,就這種娘教出來的狗雜種,當然就會說出那些『不抵抗』的話來。」
「是啊。」
「不過現在也有現在的好處。」
為了節約有限而寶貴的時間,所以曹萬兩和郭德彰放棄了相聲一貫的鋪排和三翻四抖的方式,改成平鋪直敘,直接就把想說的話題給說出來了。
也就是說,他們擔心自己想說的話題說不完,所以句句刨著使,預先把事物的矛盾完全揭穿,使得觀眾能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到矛盾的發展和衝突,在敘述中反覆地把矛盾渲染得更鮮明,而達到進一步展示矛盾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