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吃散伙飯了,郭德彰的內心很沉重,可是,他還是不得不宣佈這個沉重的話題。
「下個月,這個場子就不屬於我們了。」他想了很多開場白的方式,最後還是決定直截了當地挑明,痛快些,「這些是賣了場子,還了賬之後剩下的錢,一會兒於大哥給大家分了吧。」
高峰道:「郭大哥,真的要散嗎?」
「那還等多咱哪?」郭德彰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郭大哥,當年您收留我時候的豪情壯志都到哪裡去了?」
「此一時彼一時啊。」
「郭大哥,只要你一聲令下,我明天就跟著你撂地去,反正,我也不是沒撂過地。」別看高峰是讀書人出身,這番話居然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引得眾弟子一片喝彩。
欒小平道:「師父,您到我家裡來住吧,我們家常年開票房也行。」
雲雷說話了,他是眾弟子中年紀最小的,入門也最晚,平常膽子小,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要不是他有天生的好嗓子,郭德彰還真不認為這是塊學相聲的料。
可就是這個平常不招人注意的小夥計,今天卻說到郭德彰心坎裡去了:「師父不會同意的,師父不是那種靠徒弟吃飯的人。」
欒小平點點頭道:「嗯,對,我懂了,師父,您說吧,明兒您去哪兒上地,我一准到。」
郭德彰笑道:「我們現在不是還沒解散嘛,新房東要到下月初才來收房子呢。」
眾弟子臉上都有喜色,可是賀遏一句話又讓大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說:「也就這一兩天了,不還是得散嗎?」
高峰道:「好,要散也可以,可是,至少讓我們在散之前痛痛快快地說一場。」
於柏見高峰說得豪氣,也感興趣,道:「高兄弟,你說,怎麼個痛痛快快地說一場。」
高峰道:「大家還記不記得王行健。」
欒小平道:「怎麼不記得,我們落得如此下場,和他有直接關係。」
郭德彰插嘴道:「哎,與王兄弟無關,就是他不出現,以我們這種表演方式,也會演不下去的。」
高峰道:「沒錯,我們和他的演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們都會在節目裡拿日本人砸掛。可是我們又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的砸掛都是隱藏在節目的字裡行間的,藏頭縮尾,畏畏縮縮,可是王行健就不一樣了,我看過他在西城扛著『不一班』的旗號說時評,那可是字字明白,句句到肉啊,說得直白,明瞭,清晰,誰都可以聽得懂。」
欒小平不解道:「可是,我覺得我們的藝術更高妙啊。真正的時評難道不應該是隱含在字裡行間的嗎,或者是為了段子的主題而鋪陳的,它不應該是虛浮在表面的啊。真正的時評,如『春雨滋潤,潤物細無聲』。」
高峰道:「你說得對,從藝術的角度看,的確是如此。可是你忘記了我們身處在一個怎樣的環境。」
他憧憬著未來說:「如果,如果真的到那一天,在一百年後,我們的政府是一個開明的、民主的政府,老百姓人人可以暢所欲言,個個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人們是為了在茶餘飯後享受生活,所以才來聽相聲的話,那麼,用這種高妙的藝術手法,把相聲說得好好的,然後順便善意地批判一下時事,也是未嘗不可的,而且說應該是極其高超的藝術手法。」
他歎息道:「可是我們現在身處的社會呢,沒落、垂死的社會,人人溫飽都成問題,還談什麼欣賞藝術呢。來看相聲的人你也是看到了,都是些什麼人,公子哥兒,地痞流氓,都是這些,真正的老百姓,誰肯花錢買票聽相聲,有錢還不買糧食嗎?就算有普通老百姓來,他們圖什麼,只是圖個痛快,發洩一下憤懣的情緒而已,而且,他們往往沒有文化,你說這麼深奧,他們也聽不懂。」
他總結說:「所以,我們的相聲並不是說給真正想欣賞藝術的人聽的。聽相聲的,都是聽不懂相聲的人,或者是純粹為了發洩的人,要不就是粗人,根本不明白你那些一語雙關的話,這樣的話,我們無異於對牛彈琴。」
欒小平點頭道:「你說得對,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很簡單,我們要做三件事,第一就是說給真正的老百姓聽,第二就是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話來說,第三就是說老百姓想聽的話。首先,說給真正的老百姓聽,在場子裡,賣票,老百姓自然聽不到,可是如果我們把相聲擺到大街上說,大家都可以聽到。」
賀遏道:「那還是要去撂地了。」郭德彰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高峰的敘述。
高峰接著說:「第二,就是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話來說,也就是要說得通俗,通俗和低俗、媚俗是有極大區別的,我們不用去說《妓女打電話》這樣的段子,我們只要把句子都用時下最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就可以了。第三就是說老百姓想說的話,什麼是老百姓想說的話,就是老百姓憋在心裡,想說,但是不敢說的話。」
雲雷怯生生地問:「像王行健那樣時評?」
「不錯,直白的、直截了當的,把日本人的醜惡嘴臉展現在別人面前。」
賀遏道:「那不跟演講一樣了嗎?這樣還是相聲嗎?」
高峰道:「我們可以用包袱啊!」
賀遏道:「可是,這樣豈不是要一下子編很多新段子嗎?」
高峰道:「不用,還是可以用我們以前的老段子,只是,把其中的某些片段改成罵日本人的就行了。」
郭德彰發話了,他顯然已經同意了高峰的想法,轉而開始思考具體的做法了,「段子的問題好解決,我們平常那麼多現掛,憋著不敢說的話,一股腦兒這回就都說了它們。可是,這樣的相聲恐怕只能說一次吧,而且恐怕還說不完,因為,狗腿子很快就會知道,會來抓我們的。」
高峰道:「是的,所以,要問大家敢不敢做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環顧著四周。
平常最膽小的雲雷居然第一個站出來,道:「算我一個。」他讓高峰刮目相看,別看他女裡女氣的,關鍵時候,還真挺得起來。
接著其他人也都表了態度,連老弦師張濟也表示,如果需要拉弦的,他義不容辭。
只有欒小平有些猶豫,賀遏道:「平兒,你是有家的人,你跟我們不一樣,我知道,你怕連累你爹,你要是想退出這件事,我們不會怪你的。」
聽到這話,激發了欒小平的英雄俠義氣,他當即說道:「我和高峰是一場買賣,我要是不來,難道讓他說單口啊,他也不老會的。」
高峰笑了,這個小欒算起來應該是自己的師侄,可是兩人年紀相當,欒小平從來都沒有叫過他師叔,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叫,不過,這次他肯冒這麼大風險來幫自己,高峰知道,這個朋友,沒交錯。
於柏道:「好了,既然大家都想參與,那麼我們就應該想想安全問題了。演多少節目、一場時間有多長、誰先上誰後上、最後怎麼脫身,這都有講究。」
郭德彰說:「說實話,這次的表演,越前面的越危險,因為後面的,可能還沒演呢,就有人來抓人了,沒演過的,到時候還能遮掩,這演過的,可就逃不掉了。」
高峰自告奮勇道:「我出的主意,就我開場吧。」
賀遏道:「師叔,您是底角的身份,怎麼能讓您開場,還是我來吧。」
雲雷道:「還是我吧,開場,當然應該是太平歌詞了,理所應當是我來唱。」
於柏道:「好了,好了,別爭了,現在是爭著去死啊,你們還這麼積極。照我看啊,一開始來個開場發四喜,又熱鬧,又招人。而且,所有人都可以上場,後面啊,不管你演了沒演,反正一個都跑不了。」
大家紛紛贊同,接著就討論了一下演出的節目,分配了一下演員。
下面輪到最嚴峻的一個問題了,如何脫身。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不做聲了,他們誰也沒主意,連才子高峰都不知道該如何辦。
這時,樑上傳來一個聲音:「不如我來幫你們吧。」
於柏大駭,以他的武功,居然沒發現樑上藏著一個人。「誰!」
一個人影飄飄蕩蕩地落到了地上,居然是趙新安。
「新安,你還沒回日本啊?」郭德彰有些欣喜地問。
「月初,跟你們賣掉房子是一天。所以,我還有時間來幫你們完成這個史無前例的計劃,演出史上最偉大的一次相聲表演。」趙新安笑道:「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看來你們卻是最講義氣的了,這句話,在你們這裡被推翻了。」
郭德彰笑道:「對對對,我們有義,那閣下也是有情的啊。」
趙新安撲哧笑道:「什麼時候了,還拿我砸掛,說我婊子啊,以為我聽不出?」
郭德彰道:「你先玩兒的。」
於柏道:「好了,二位,別玩兒了,說說計劃吧。」
趙新安道:「你們要演出史上獨一無二的相聲,我也要演出一場史上獨一無二的逃脫術,幫你們逃之夭夭。這樣吧,你們是不是選定了在曼倩社門口演啊,我需要一些時間準備,你們呢,也可以有些時間上活,等我研究好戲法的方案,再來和你們商量。」
言訖,倏地不見,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啊,忍術高手,都是這樣的嗎?
等趙新安再次神秘地出現在曼倩社眾人面前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愁眉苦臉的臉。
「怎麼啦,相聲還沒搞定嗎?看你們平常都挺聰明的呀,怎麼關鍵時候掉鏈子呢。」
趙新安不明就裡,還開玩笑呢,他接著說:「我可是都準備好了啊,要不要現在就把計劃跟你們說一下?還得找個沒人的時候,過過活,看看好不好使,對於戲法來說,你們可都是棒槌,不演練演練,是不行的。」
眾人還是臊眉耷眼的,沒有人搭理他。
趙新安知道這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說:「高峰呢?」
是的,所有人都在,唯獨高峰,不見了。
郭德彰眉頭深鎖,終於發話了:「高峰,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