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水在夕陽的血色中翻滾不休。
赤紅色的晚霞裡,楚濤擁著鶴氅,紫錦玉冠,默默地立在碼頭,遙望黑色的帆影。精緻的雙目微垂著,蒙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汪叔,會是誰呢?」他問。
「誰?」汪鴻被他攪得一頭霧水,「不是來這兒迎候小姐麼?謝大俠送來的消息啊?」
冷笑,無聲。
汪鴻還不知道,楚濤已從北岸收到多少封帶著斑斑血跡的鴿信。
信上怎麼會有血?誰的血?他實在不太疑惑的。江湖,血是慣常的色彩。好在信中反覆提到雪海尚且平安,讓他只願這場噩夢盡早結束罷了。他毫不擔心楚雪海能夠安然回來,謝君和的生死也不算太過讓人揪心的問題,木葉有再大的本事也反不了南岸的天。真正的疑惑是最後一封鴿信。歪歪扭扭明顯偽造的字跡,平整的裁剪,夾帶一縷清新的草木香:「初九,歸帆。」
見過那麼文雅的痞子麼?
楚濤暗自覺得好笑。
可到底是誰有必要模仿謝君和那不堪的字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已離奇得彷彿千古疑案。非本人現身而無從解釋。
風驟起,萬瓣梨花如鵝毛大雪般飛揚向江面。染得整個江面一片清明的白。小舟一葉,就在這漫江的殘陽血和梨花雨中緩緩靠岸,載著一抹澄澈絢爛的桃花色歸來。雪海的獵裝是桃花色的,她的笑,她忽閃的大眼睛也如桃花沐春風。她正狂舞雙臂,又叫又跳,依然是那長不大的天真模樣。
「也不怕船翻了!」楚濤仰天,長長舒了一口氣。不覺腳下竟有幾分綿軟。汪鴻適時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卻微微一讓,示意無礙,隨即正了正衣衫迎上前去。
船上除了雪海就只有謝君和。
那痞子靜靜地躺著,面色灰紫,彷彿凝結成了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楚濤既沒等到他跳腳罵人,也沒等到他撒潑耍賴,身上竟也聞不到以往簡直能熏死蒼蠅的烈酒氣息。只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從他身上已難數清的傷口擴展開來。眾人看得面色發白,尤其看到當胸致命的創口貫穿了他的身軀。
楚濤的目光掃過他遍體的傷痕,著實皺了皺眉,卻又早已瞭然似的平靜一笑。他抬起謝君和握成拳的手,那緊握的拳頭已然僵死,半點不鬆開。然而掌心分明藏著什麼東西。那隻手掌到底包裹著什麼?立刻吸引周圍人的注意。「他一直握著。」雪海道,「從和木葉交手過後……」
紫玉令,安然滑落到了楚濤手中。沒錯,是真正的紫玉令,被木葉奪走的那一塊。如今凝結滿了黑紫的血色。這傢伙拚死也要守住的,一是楚雪海,二是紫玉令,如今毫髮無傷地呈現在楚濤面前。但是自己……
楚濤收起紫玉令,又一次緊緊握了握謝君和滿是血污的手掌,卻分明覺得握著一段枯樹枝,又好似握著塊灼人的寒冰。微微抬眼瞥向汪鴻。立刻,汪鴻急匆匆張羅車馬呼喚劉醫師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碼頭。
「哥,君和大哥他……」雪海比他急了百倍。此刻碼頭上誰都顯得比他著急。每個人都在問,能有誰把謝君和傷成這樣?
但是楚濤靜得近乎冷漠,甚至都不曾皺一下眉。他轉向雪海,輕扯了扯她的髮辮:「誰送你們回來的?」
雪海卻一翻臉不樂意了:「除了君和大哥還能有誰?」
「此人不願我探訪,才教你如是作答?」
雪海呆了呆,歎息:「真是個怪老頭……前一刻還與我說著話,後一刻便踏浪而去了。」
「踏浪?」楚濤目瞪口呆地望著寬闊的長河。他自信自己的輕功在南岸難逢敵手,但是要在這寬闊的江面上躲開所有的目光踏浪而去,哪怕是逐羽飛步也休想做到。除非真成了仙人,有了騰雲駕霧的本事。
「何樣的老人?」
「駝著背,掛著個背簍,提著壺酒,戴個斗笠,像個漁翁。還帶著張奇怪的琴。說來奇怪,一個漁翁,卻有一雙弄弦的手——手指細長得真讓人羨慕。」
楚濤不自覺笑看向自己的手掌,卻被雪海一掌拍下:「比你的手奇異多了!」
「沒大沒小!」楚濤一邊數落一邊憋不住笑,「怎麼奇異了?」
「你再厲害,彈的曲子也不能讓風浪大作吧!」
楚濤差點沒以為雪海是在講夢話,用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真的,哥!這可不是做夢!」
「如實說。」
雪海只知道,當她與謝君和坐上了老翁的一葉小舟,隨波而去的時候,四圍的大船立刻堵截而來,鼓聲隆隆,殺聲震天。
老翁卻不緊不慢地撤了長篙,在船頭擺上一張古樸的七絃琴。細長的手指掠過琴弦,猛然迸發出一段凜然之音。琴音起,天色變,風雲亂,怒濤卷。渾厚凝重的叩擊裡,雪海眼見著黑雲翻滾遮天蔽日,狂舞的風吹得江上一片迷離。小舟在狂風裡震顫搖擺。突然之間,有如巨龍在水下興風作浪,自小舟為中心,一個巨大的漩渦隨琴聲起伏而翕張。彷彿巨龍張開大口,欲將長河水吸乾似的力量翻攪不止。
琴聲裡的磅礡之氣驟起,四面漩渦頓時掀起十米高的水牆,遮天蔽日而來,將諸船猛地拋向空中。浪濤的撞擊裡,諸船的龍骨正咯吱咯吱地扭曲斷裂。浪濤一陣陣急速的驟升驟降裡,大船被拋擲得顛倒無常,譬如孩子手中一玩物。
琴聲如壯闊的波瀾,琴的週身都散著如血的紅光,琴弦震顫之處,好似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寒光,滾滾殺氣掃蕩向整個江面。轟然一聲巨響過後,哀鴻遍野,是因為大船與大船劇烈的撞擊讓船身碎裂成殘骸,碎成片片浮木。然而沒有誰能救這些耀武揚威的人們。眼看著一件件兵器沉入水底,一雙雙抱著浮木的手被滔天的巨浪吞沒,再不見蹤影。
唯小舟巍然不動,靜止在漩渦的中心。
雪海捂著耳朵,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琴音住時,疾風止,驚濤歇,一切歸於原狀。凶頑的人們終抵不過長河的濁濤,不見了痕跡。先前的瘋狂叫囂不見了,一切的生命跡象終於融入一江水中。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來。
神秘的老者幽幽一笑:「沒人再敢來了。」
撲稜的飛鳥倉皇掠過頭頂,江面上一片死的寂靜。
雪海驚恐地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