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紅深,宮燈垂穗,此刻,大明朝的隆慶天子朱載垕正歪剌剌地躺在李娘娘的床上,由這位給他生了三皇子、也就是當今小太子朱翊鈞的愛妃給捶著腿,也不知是舒服大了勁兒,還是心中有愁事兒,他又像文酸公看落了半盞梅似地、唉唉地歎起氣來了。
李妃推著他的腿,笑哄道:「皇上,您這又是怎麼了,如今南方清靜,九邊安寧,正可安享太平盛世,什麼事兒讓您『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了?」
隆慶懨懨地道:「你哪裡知道朕的苦處。朕自登基以來,就沒過過好日子。國外韃靼土蠻騷擾、西藏瓦剌蠢動,國內多處民變造反,更有**天災。朝裡閣臣互鬥,爭端無一停日,言官烏煙瘴氣,連朕亦敢劾參。想換換心情出去走走,眾臣一擁擋上,躲在宮裡圖個清靜,又罵懶政不朝。朕看這宮中,無非紅牆監獄,看你等眾妃,無非紅粉牢頭。現如今雖虧得榮華用計,破了聚豪匪患、譚戚二將,替朕拱衛京城、大猷奮威,海上生擒一本、成梁勇毅,為朕把住遼東,但老病未痊添新病,大樹欲靜又來風,陳以勤、趙貞吉在內閣又開始勾心鬥角,吏部尚書楊博近來也致仕離京,李春芳老好人萬事不問,張居正一個人獨臂難撐,大臣們在中間揚揚沸沸,老百姓與朕躬豈能安寧?可知你這婦道人家身在難中還當福,全不曉得這大廈隨山休笑倒,地若傾時天亦傾!」
一席話把個李妃倒逗笑了,就說道:「瞧你說這一大套,倒像個走街串巷的算卦先生!咱夫妻當初在裕王府裡受嚴氏父子欺負時是怎麼過的?如今坐了金殿穿著龍袍怎麼反倒壞了心情?依我看你還是放下別想的好!人家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這都是真龍天子、皇上的命了,整日還愁這愁那,那老百姓又怎麼樣呢?若知這天子都這樣愁,我看那傻杞人想必也不憂了。」
隆慶伸手,要過她的手來捏著:「愛妃,如今榮華也沒了,也就是你還略知些我的心,能陪我說說話兒,要不然我愁來愁去可又怎麼樣呢?無非在這籠子裡熬日月罷了。他們在外頭亂,就由他們亂去罷,我這兩年來下了不少心機,可這世事還是這個結果,看來進取無望,我也只能圖個守成了。」
李妃笑道:「這麼快就不想當明君了?那我們娘倆兒可得小心了,哪天你再弄來個妲己,莫說我兒沒命,連我也要打入冷宮了。」
隆慶手上輕捏了一捏,道:「你我患難夫妻,那麼做我還是人麼?」李妃低了頭去道:「皇上,有你今日這一句話,就算將來有那麼一天,臣妾記著你這份情,也夠半世回味,管是寒宮冷宮,也都是我的暖宮了。」隆慶將她輕扯入懷,幽幽地道:「真可惜,這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像愛妃你這般知情懂義,你怎不托生個男兒身,出去替朕分憂呢?」
李妃笑道:「分,分,怎麼不分,聽說俺答有個三娘子,明兒個臣妾也學她頂盔掛甲,出城點兵,弄它兩把板斧掄上幾掄,趕上運氣好,贏個三陣兩陣,我也做個巾幗領袖,來個青史留名!」
想著她手拿板斧的模樣,隆慶忍不住呵呵地笑了。
李妃知這笑聲不過是雲層穿走的陽光,並不能給他帶來一片真正的空晴,陪他笑了兩笑,又收斂了起來,道:「其實啊,細想一想,能替國分憂的人還少嗎?陳閣老、趙閣老是有資格,難道還真沒人鎮得住他們?」隆慶道:「誰能鎮得住這二人?……徐階嗎?唉,好容易他算走了,難道還請回來繼續挾持我?」李妃笑道:「虧你還能想到他,他在的時候,陳閣老就服過?依我看哪,連徐階都不服的人,才是能真正制住他的人。」
隆慶眨眨眼睛,人精神了些,又黯淡下來:「敢對抗徐閣老的人,也就是我那高肅卿了,我也知他有膽有識,雷厲風行,可是他性子剛越,又是負氣而走,這一叫回來,朝野上下,徐黨老人還有不少,豈不又是一陣血雨腥風?只怕那時我想圖個清靜,反倒更不清靜了。」
李妃笑道:「你想想,榮華是怎麼用秦絕響的?」
一句話,隆慶兩眼茫然定住,沒了聲音。
李妃道:「大亂之後,才得大清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才是拿來用的,你只要在上頭清靜就好,還管他底下清靜不清靜?」
十二月的天氣有些干冷,一場無聲的夜雪安靜了紫禁城。
上諭傳下,召高拱回京歸內閣兼掌吏部。
一群人面如土色。
一群人欣喜若瘋。
但兩伙人嘴裡的話都是一句:「高爺要回來了!」
那些當初經徐階指使參劾高拱的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皇上能下出這道命令。
對高拱的為人,他們太瞭解了,這位高閣老性格鮮明,作風剛硬,一向是敢說敢做,恩怨分明,徐階給人穿小鞋下絆子有時還能拖上幾個月,高爺上來就是個斬立決的行情!何況如今徐公已經不在了,還能有誰給自己遮這雨雪擋這風?
這恐慌是如此劇烈,以致於消息傳出後,當天晚上就嚇死一位: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當初站頭牌告高閣老的就是這位仁兄,當家人報完這個消息之後低頭半天沒聽著動靜,細看時自己的主人、這位歐陽老爺坐得直直地,腰板硬硬地,鬍子撅撅地,眼睛瞪瞪地,鼻孔鼓著不響,嘴唇抿著沒聲,一行尿線默默地順著他的褲腳流淌下來,彌平了磚縫,鋪亮了地面,映起了華堂,攝落了紅燈。上前探,鼻息已經沒了,驚退瞧,兩眼只剩空空,大夫來搶救時一看,確認大人已經魂歸地府,在這場華美人生的最後,他的嘴裡尚為寒冷的深冬送來一抹嫩綠,褲襠裡更為峭茜的夜雪留下一灘嫣黃。
那些當初因追隨高閣老而吃了瓜落的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今生今世還有翻身的機會。
官場就是如此,不怕你沒本事,就怕你跟錯人。皇上那裡一朝天子一朝臣,底下的人更是一群子弟一幫孫。當初高拱失事之時,這些人貶的貶、撤的撤,即便是在徐階致仕之後,也依然沒有抬起頭來。
但是,現在不同了。因為「高爺回來了!」
高拱沒有讓他們失望,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只往前走不往後看,能集中最大力量辦自己的事,不怕非議,不屑毀譽,不計後果,不怕焚身。
他回來第一件事,是將大牢中當初因「煉丹藥毒害了嘉靖」而被徐階收監的方士道士全部改判。這樣嘉靖皇帝就由橫死變成了善終,隆慶表示滿意,因為父親雖然修道一輩子又死在了這上,教訓應該吸取,但這名聲留到後世確實不大好聽。
殊不知這是高拱的一個信號:你徐階做下的,我必一一返清。這個時候南方來信:海瑞清算徐階家產已取得成果,數萬貧民要回了田地,華亭內外一片感激涕零,四處都是百姓大呼「海青天」之聲。緊跟著徐家的反攻運動也開始,開始賄賂言官彈劾海瑞沽名釣譽,徐黨舊勢力也都紛紛冒頭替徐家說情。
這官司從年前打到年後,還是各有各理誰也說不清,高拱默默地看著,形勢很簡單:海瑞是保不得的。他這個人辦事太剛太硬,那沒關係,把海瑞罷掉,換一個人再接再勵也一樣能行。換誰呢?查查自己的門生吧,就近處,前蘇州知府蔡國熙因自己的瓜落還在家賦閒搞農耕。啟用!責你為徐府專案干辦此事,蔡知府接著信兒淚流滿面:「一定!一定!」最後,徐階以權謀私等事年代久遠難查實據,留他在家養老。三子徐瑛常伴父在京,呆蠢倒無惡跡,徐璠、徐琨魚肉鄉里,搶男霸女,民怨極大,著兩人發配戍邊,去了勞軍營。
李春芳蔫頭自保,徐黨徹底沒了威風,就在高拱準備清理這些人的時候,隆慶皇帝適時地放了點話,壓下了事情。一時間,徐黨感念皇恩,明白風向徹底變了,主動修好,盡投高爺麾下。
高拱雖然瞧不起這些人,但也知道水清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大手一揮,略過前情,卻沒有想到,在這時居然遇到了回來後的第一波阻力:陳以勤。
陳以勤上疏,表示對高拱在內閣兼掌吏部不滿,認為這樣權力太大,應該分一分。
原因很簡單:吏部管的是人事任免提升,地位在六部中最高,吏部尚書號稱太宰,幾乎等於第二首輔,壓倒了其它的閣臣,他上面已經有個李春芳,如今又多了一位高某人,豈非「豈有此理」?
隆慶應付的方式很簡單:不見面,不表態,不吱聲。
陳以勤就明白了,七月,辭職致仕。
陳閣老一生不參黨派,走時身如孤月,唯揣兩袖清風。雖然一輩子沒辦實事,倒是落了個廉潔奉公的美名。
就在高閣老在朝堂上大刀闊斧的時候,東廠大院兒裡則是一派雲淡風清。展眼間到了九月初八,方枕諾命人在後院小花園設宴,請其它三位檔頭在亭中酌酒賞菊,當然更不會落下小程公公。
程連安不但早來,還上下張羅,曾仕權、康懷也都準時趕到,只有秦絕響遲遲不見。
嗅著滿院的菊香,曾仕權坐在亭裡把腿一抱:「嘿,秦二爺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如今高閣老不是首輔勝似首輔,我看他也不是督公,倒勝似督公。」
程連安笑著親手給他布著菜碟兒,道:「廠裡事兒多,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側臉兒朝旁邊喊:「小笙子,你到那院兒瞧瞧去,看看不是什麼要緊的,就讓二爺過來吧,月亮就上來了,咱們這兒等他喝酒呢。」井聞笙點頭而去。
曾仕權笑道:「督公這位置,也懸了快兩年了,總不成一直是方兄弟這麼兼理著,上面也該給個說法才是。」
方枕諾笑道:「其實我倒知馮公公的意了,他是要等著程公公再大兩年,直接坐了這位子,也免得換來換去的麻煩。」
程連安笑道:「大幾歲我也是扶不起來。這一陣子郭督公不在了,是個人都敢過來彈咱的腦袋,倒不如就這樣來個群龍無首,讓他們想打也甩不出牌。」
曾康二人都笑了。方枕諾也陪著笑,心裡卻最明白不過:郭書榮華這一局玩得太好了,廠裡論資格實力,還是曾仕權和康懷,自己沒根基,而且是外撥秧,人脈威信不是想培養就培養得起來,秦絕響調進廠裡的事,他未必不能料到,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個半大孩子要抖起來更難。程連安年歲太小,有根基能服眾暫也不能推上明面,這廠裡的局面始終存在著一種無法打破的精妙制衡,誰也坐不得大,誰也下不去台,為了撈功勞、攢些政治資本,大家還都得為廠裡繼續盡心辦事。倘若內廷看廠裡無人,想空降個公公下來,一則馮保不能讓,二則幾位檔頭滿腦袋是刺,誰踩誰都腳疼。這督公的位置就這麼空著,照樣還是姓郭,不管他是生是死,在與不在,天下刮的依舊是東風。
東廠大院西側,有一個窄長的院子,院中有一排二十四間狹窄的小屋,每個小屋都只有一扇窄窗,令這些小屋從正面看去,像一個個瘦長的回字。
金色的燈光帶著些許動感,從二十四扇窄窗中射出來,裡面不時有咕咕的聲響傳出。
秦絕響正獨自坐在靠西最後一間小屋裡,坐在一張黃舊的拱背椅上,坐在一堆鴿籠中間,手中翻著一本黑皮簿冊,左肘拄桌,半側身對著燈聚精會神觀看。
這簿冊長一尺半、寬一尺二、厚約一指節,表皮有藍字:絕密。
簿冊上每一頁上都粘了許多小紙條,按年月日時標注清晰,此刻,他正看到隆慶三年十月初六,這一天的紙條有四張,第一張寫的是:卯初,至井邊打水,俯望良久,似照看容顏。
他眼中癡想其景,微露些許笑意,隔一隔,又看第二張:午,食粘米團,少噎,打嗝多時,庭中漫步以散之。秦絕響在嗓子裡「呃、呃」地學了兩聲打嗝,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他隨手又翻開另一頁,是隆慶三年十一月十二,紙條有六張。看到第六張「亥初,臨睡,燈下散髮梳妝,發及蓋頸。」時,若有所思,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露出嚮往陶醉之色。
失了會子神,他向後連翻數十頁,找到一頁,這頁紙比之其它明顯黃舊,上面點點凹凹,紙質略有脆意。
這一天是隆慶四年一月初八,紙條只有一張。
他望著這張紙條、輕輕地撫弄著,彷彿在撫摸著某種柔順的東西。
小屋外腳步聲響,傳來井聞笙的聲音:「二爺在嗎?」
鳥籠裡的鴿子被人聲微驚,咕咕撲翅,桌上燈苗閃爍,拖得四壁都是籠影。
秦絕響忙將簿冊放在桌上,清嗓問道:「什麼事?」
井聞笙道:「方老大在後院設小宴對月賞菊,大夥兒正等著您呢。」
「知道了,你先去罷。」
秦絕響伸袖在眼角按了按,站起身來穩了穩情緒,俯看簿冊,伸出手來,戀戀不捨地又在那張紙條上摸了一摸,不忍合上,「撲」地吹滅燈燭,轉身推門而出。
月光淡灑入窗,將簿冊一角映亮如雪。
在月光照不到的左邊,那張本頁唯一的紙條上,暗暗地寫著幾個字:似倦似病,終日未起,發披床頭,當可及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