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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章 調弦 文 / 九指書魔

    方枕諾回至總寨,在空靜無人的聚豪大院裡放眼瞧了一圈,走進閣中,來到燕凌雲的遺體旁邊,俯下身去剛要去拉,神色微微一凝,復又收手站起,轉身出來,直奔阿遙的住所。

    兩下相隔本來不遠,幾步便到。他進院抬頭,看見小屋窗暗,遲愣間腳下微滯,卻又瞬間加速破門而入,衝到裡間撩起床幔。

    枕被疊得整齊,床上果然空無一人。

    指頭一鬆,床幔緩緩垂落,颯颯竹聲自門口灌入,令屋中夜色亦為之一濃。

    環視左右,日常用具一應整整齊齊。

    他走到梳妝台前,拿起棗木頭梳,擱在鼻端略嗅了一嗅,目光又落在大小方圓不等的精緻錦盒上,遂擱下頭梳,拾起一個小的打開,微微傾斜,借窗紙上淡淡微光看來,裡面的脂粉平緣,絲毫沒有用過的痕跡。

    又打開兩隻,也是一樣。看來這些姬野平買來的東西,阿遙姑娘都不曾動過。

    他將錦盒依次打開,逐一輕嗅,嗅到第五隻上,目光微虛,又瞧了一眼——這盒粉在微弱光線中略呈桃紅,顯得很淡——隨即扣蓋收入袖中,把其餘的都擺回原位。然後一扭頭轉身出屋,回去背起燕凌雲的遺體,繞閣上山。

    聚豪閣依山而建,佈局有格,自成群落。主閣在最低處,其餘建築,如祈足廳、入法堂、聖母殿等,都沿山勢向上分佈,取的乃是「顛倒乾坤」之意。若於天氣晴好之時遙遙觀望,中軸線上的寬石階道似通天一脊,參差鑲於道路兩側的樓閣便如四肢,與頭顱般的主閣一起,整體構成一隻下山猛虎之形。

    方枕諾沿「虎脊」上山,一路來到位於「虎臀」位置的聖母殿外,放下屍體,走進殿中。

    眼前是一尊高大的白蓮聖母立像。雕像下半身被香案上的燭光照亮,上半身陷於暗影,慈祥的笑容和下望的目光隨著火苗的搖動,時而變得不懷好意。

    方枕諾繞過拜墊香案,來到聖母像後,伸手在蓮台中部摸索片刻,輕輕一扳,隨著格嗒聲響,一片蓮瓣打開下落,露出洞口。他攏起袖子,將頭微偏,伸手向裡面夠去。

    姬野平聽說調弦已到,趕忙伏低身形向前觀察,只見遠處星空下一片森藍樹影深邃無邊,隱約可見林下延伸而出的陸地當中有一道黑色寬大裂口,湖面閃動的微光隨波細碎鋪展,順由那道裂口延伸入陸。

    河流兩岸無燈無火,安靜如常。楚原低道:「似乎沒有駐軍?」朱情道:「不可能的!湘江口岸那麼遠都被端掉封鎖,何況調弦?我看此處安靜得極不正常,必有埋伏!」姬野平強壓著躁然的情緒道:「事到如今,難道還能打道回府?現今廬山吃緊,即便真有埋伏咱們也只能硬闖!」掏出信彈就要拉,朱情一把扳住他胳膊:「閣主!要打下令就是,這東西射到空中光亮極大,遠處的敵人發現,必然群起來攻,到時候咱們豈不被動?」

    姬野平怔了一下:朱情這話極有道理,然而這種可能引火燒身的事情,方枕諾會不知道嗎?他又為什麼會如此安排呢?

    朱情道:「閣主,剛才我就覺得不對,你好好想想,軍師完全可以隨咱們一起突圍,毫無留守的必要,如果雲邊清開始的猜測是對的,如果方枕諾真是東廠的臥底,那麼——」

    姬野平龍眼睜圓:「這個時候你還——」朱情語速極快地道:「先聽我說!如果他真是臥底,那麼支走懷疑他的雲邊清,再設計讓咱們出離君山,自投羅網,豈不就順理成章了?」

    姬野平實在忍不住,聲音放大了許多:「小方若是東廠的人,會寫出那封信來嗎?那是讓我殺出去以後再看的,他若配合東廠設伏兵,怎會寫這些?」

    朱情道:「他對你的性情再瞭解不過,或許早就想到你會提前拆看,並因此會更加深信不移。要不然他何必不說清楚,只顧一味催你?」

    姬野平氣得肌肉突突直顫:「你,你自己也看過了信,小方多信任你?還讓我凡事不要魯莽,多聽你和江晚的意見,你就這麼回報他?」

    朱情臉色也極是難看:「可是,除非要向官府投降,否則他孤身留在君山必死無疑。再不然他本來就是官府的人,否則還能怎麼解釋?」

    二人雖然盡量壓制,但說話聲周圍還是聽得見。江晚怕軍心動搖,連連按手示意。何夕道:「爭論無益,何況現在有無埋伏還不一定,咱們且先不拉這信彈,進河口看看情況再說!」

    姬野平道:「這才是正主意!」抖身形跳上風鴻野的座船,回頭道:「我去探路,有危險就拉響信彈,你們迅速撤回君山,若沒事就跟上來!」朱情也飛身躍到這條船上,扯住他道:「閣主,你回去,我來!」

    龍波樹和虎耀亭聽見這話,相互交換個眼色,帶著各自手下十幾條船早由左右兩翼悄然搶出,直奔河口。

    調弦河前身為沱江,原與洞庭並不相連。西晉時候大將軍杜預為出奇兵偷襲東吳,派人鑿通了沱江下口,從而將洞庭和長江連接起來,因入口處正是伯牙調弦、子期聽琴,知音相遇之地,因此整條河才更名調弦。由於開鑿出來的部分不及主幹寬廣,加之長江衝下來的泥沙沉積,多年來河道不斷收縮,所以水流並不甚急。眾人屏住聲息一面划槳,一面向週遭觀察,船隊陣形拉長,過不多時,便如游蛇般安靜而順利地駛入河道。

    夜色中的景致漸漸清晰,兩岸林中除了偶爾有些葉隨風動的沙響,一切如常,毫無有人駐守於此的氣息。

    整條小隊深入河道大半,忽然「嘟嚕嚕」一聲鳥叫,龍虎二帝回頭看去,風鴻野的座船趕了上來,相隔已不到十丈,姬野平站在船頭正打手勢,詢問前面情況如何。

    虎耀亭兩腿夾舵,也以手勢作答,表示沒有問題,可以前進。

    姬野平沖朱情一樂:「怎麼樣?」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弦響,林中箭弩齊發,疾風驟雨般向河心射來!

    「保護閣主!」眾武士在呼喝聲中齊舉籐牌相護,只聽耳畔「哧哧」「篤篤」密響,不出數十個數的功夫,整條船已變得像漂在水裡的刺蝟。

    周圍幾條船一見閣主危急,趕忙並來替他們擋箭,在前探路的龍波樹、虎耀亭等也急急停住,準備掉頭回護。

    前船一滯,後面的船隻便在河心插堵,你槳碰我幫,我頭頂你尾,難以行動。

    風鴻野急喝道:「閣主快撤!」

    姬野平吼道:「不能撤!衝!繼續衝!」

    他想要起身指揮,腰間忽被朱情抱死:「這不是逞能的時候!快走!」姬野平火撞頂梁,拄紅槍身形直起——箭雨潑面而來——他搖槍揮掌擋去一波,覺得行動不便,回頭正要罵時,卻見朱情鼻尖頂著自己後背,兩眼睜圓,左太陽穴上斜透出一枝弩箭,箭頭彷彿剛從紅漆桶裡撈出來般,鮮血膩著腦漿兀自崩流不止,染得肩頭上一片腥黑。姬野平本來腦筋跳起多高,見此情景直驚得吸進口氣定在那裡,大手掐住朱情的胳膊,咬憤嚼悲,肺腑如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風鴻野情知這不是難過的時候,將熟銅三節盤花連珠棍掄起來好似風車相仿,一邊替他擋箭,一邊側頭大喊:「閣主!閣主!」

    姬野平眼中回神,怒火拔飛,嘶聲吼道:「不能撤!瞿老在等我,廬山的兄弟們在等我!」

    這一聲好似焦雷透背,震得眾人心突肺顫,腦耳涼空,已知他下了必死決心,龍虎二帝各自揮臂,命傷員執籐牌護住兩側,其它人不理攻擊,全力划船!

    剛前進不到兩丈,前排幾條船便同時停住,任水手如何划槳,船頭稍進即退,好像前面有一堵無形氣牆一般。水手知道必有古怪,在箭雨中伸槳向前方的虛空撥去,不料槳身探出,立刻即被粘住,扯也扯不回來。

    龍波樹見林中箭勢頻急,不住有兄弟中箭慘叫落水,心中亦如翻江攪海一般,向前大聲急喊:「怎麼回事?」水手回頭:「是網!又細又韌,上面還有膠!」龍波樹大怒:「我來!」搶過一柄單刀飛身前躍,空中撥打雕翎,往下便劈!

    風鴻野的坐船也已衝近,一聽對答就反應過來,忙喝道:「不可!那是秦家的血蛛絲——」與此同時,龍波樹這一刀已然劈在網上,非但沒有砍破,相反身子悠彈顫蕩,連刀帶人都被粘滯在空,夜色中瞧不清網線,因此他看上去倒像是在空中飄浮著一般。

    敵人箭雨綿密,如果任他粘在網上,必死無疑。

    間不容髮,虎耀亭抖兩膀橫篙一撥,將自己這條船上的武士水手魚鷹般都撥下船去,跟著向前疾衝兩步跳在空中,雙足猛地往船頭一跺!

    「豁啦」一聲響,船頭下扎入水,船尾翹起大弧,拖起萬千水線向前翻來,正扣在龍波樹身上,將他連人帶網,壓入水中!

    此時江晚等人帶著隊伍也衝入河道,風鴻野大急:「有埋伏瞧不見嗎!怎麼都跟上來了!」這一回頭間,就見洞庭湖上火光耀眼,一溜戰船排開,兜起大陣正包圍過來,艦上旌旗隨風,上面繡的都是「俞」字,不由得大吃一驚。江晚喝道:「後路被截了!是俞大猷的人!」

    前面幾條船上有人快刀亂劈,船頭木屑紛飛,血蛛粘網隨之脫落,被扣斗的船壓入水下,姬野平大喝道:「別管追兵!往前衝!」

    眾人同聲應和,奮力划船,忽然炮聲大作,林中火光驟起,伏兵盡出!

    姬野平擺動丈二紅槍,指揮兩側船隻向河心靠攏,避免官軍泅水殺近,影響速度。

    江晚忽覺有些不對:從服色上看,這些伏兵既有官軍,也有東廠幹事,可是殺出之時,一個個卻跌跌撞撞,有的還身上帶傷披火,甚是狼狽,似乎不是主動衝出,而是被趕出來的一般。

    正納悶間,楚原忽地向前一指:「不好!」順他目光扭頭急看時,隱約可見上游幾條船影正穿破夜色,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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