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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章 棄劍 文 / 九指書魔

    隨著一聲呼喊,樹林內火把搖搖,紅光流曳,一群漢子衝殺出來,有的拈弓搭箭,有的手提彎刀,黑壓壓足有百十來號,他們雖然身軀壯碩,大多數卻都是羅圈腿,跑起來動作極為怪異,膚色五官也和身上的漢族服飾十分不稱,有的還畫了妝,越發顯得不倫不類。為首一人肩寬體壯,身量極高,可以說是威風凜凜。然而下到灘頭,周圍火把一照,將他身上服色映亮,只見他頭戴黃色雙穗員外帽,身穿大紅福字閃緞衣,腰扎青色絲蠻帶,領口下斜掖一塊綠色小汗巾兒,足下薄底牛皮靴,且不說合體與否,單是這搭配,就如牛披花襖,顯得十分滑稽。

    方紅臉、瘦子等幾個水賊被這幫「天外來客」圍在中間,直嚇得兩腿打戰、屁滾尿流,刀劍一扔,雙手舉過頭頂,都學起了結巴:「投,投,投,投降……」

    常思豪眼睛不離那戴員外帽的大漢,看著看著,忽然樂了,喊道:「烏恩奇?是你嗎?」

    那大漢注意力全在火黎孤溫身上,聽這話明顯一愣,眨眨眼睛往前走了幾步,借火光瞧清常思豪的臉,也樂了:「是你!」

    常思豪將女賊往旁邊一扔,歸劍入鞘,過來和他雙手交握在了一起,笑道:「你這身打扮是要娶媳婦嗎?我可認不出來啦!」

    「哈哈哈!」烏恩奇笑著雙臂伸開,將他抱在懷中。

    常思豪開始還以為他這是熱情,反應過來事情不對時,發覺他十指在自己背後已然扣住,跟著兩腿往上一盤,像個樹袋熊般纏在了自己身上。登時覺得有些哭笑不得:「烏恩奇,你這是幹什麼?」

    烏恩奇緊緊摟著他:「對不住,我也是沒有辦法!」側頭換蒙語大吼,他手下韃子一擁而上,弓箭像雨點一樣射向火黎孤溫一夥,同時有幾個過來搶那年輕人。眾胡僧揮臂格擋後退,甩得身上紅氈好像蝴蝶亂飛!

    那年輕人嘰裡咕嚕大喊,同時連連搖動雙手,顯然在示意大家停下。眾韃子略攻一波,見此情景有些發懵,又都不動了。那年輕人喝道:「烏恩奇!恩人,我的,還快不放開!」

    一聲吼過,但見明月當空,水聲嘩響,木葉刷風,灘頭眾人一片安靜。

    烏恩奇左瞧右看,見所有人目光都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手腳鬆開落在地上。

    常思豪問:「倒底怎麼回事?」

    烏恩奇到年輕人面前單膝點地施禮,和他用蒙語交談,年輕人在說話間瞧瞧常思豪,似乎做出了某種確認,臉上露出喜色。烏恩奇也似乎得到了允可,轉回頭來,沖常思豪歎了口氣道:「蒙你相救之恩,小王爺吩咐不得隱瞞。我這次潛入明境,是奉了大汗之命,護送小王爺到洞庭與聚豪閣主姬野平會面,商談五方共同進兵之事,不料……」

    常思豪:「五方進兵?」

    烏恩奇道:「我們收到聚豪閣的來信,說是瓦剌、西藏、土蠻已然各備軍馬,準備和他們一起共圖大明,將來一旦成功便四分天下,他們佔中原大部及長江兩岸,遼東遼西歸圖們札薩克圖汗,四川雲南歸藏巴汗,葉爾羌、土魯番歸綽羅斯汗,如果我們也出兵,那事成後,山陝以外就歸俺答汗。大汗看完登時火大,山陝之外,已經多半被我們佔據了,很多地方都建了板升城,本來就是我們的地盤反要分給我們,那不是笑話嗎?何況葉爾羌和土魯番又是何其廣大遼闊?照這分法,那瓦剌豈不又要騎到我們頭上來了?經過商量,既然別家都出兵,韃靼也不能落於人後,因此才派我們出來參加會晤。不成想半路遇上火黎孤溫,竟被他把小王爺劫了去。」

    常思豪心想若這麼個分法,大明還剩下什麼了?姬野平此舉純屬賣國,不成想這新一代的聚豪閣主行事竟如此不堪。瞧著那年輕人又覺奇怪,問:「俺答汗還有這麼年輕的兒子?」烏恩奇搖頭:「不,這位小王爺是大汗第三子鐵背台吉所生,是俺答汗的孫子……」常思豪忙問:「莫非他就是把漢那吉?」

    那年輕人聽到他竟能說出自己名字,極是高興,趕緊過來,熱情地拉了常思豪的手:「恩人,經常烏恩奇說你朋友好,摔跤厲害,他別人不服的。」常思豪笑著點點頭,上下打量著他,心想原來這就是極受俺答寵愛那小孫子,看起來細皮嫩肉,少經風雨,不過骨頭倒也硬實,算條漢子。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轉向火黎孤溫問道:「國師,你們大家既然要做盟友攻我大明,卻為何要抓他?」

    火黎孤溫瞧出他和烏恩奇一夥關係非同一般,沉吟道:「這……小僧受侯爺救命之恩,本當一切實言奉告,然此事關乎國體,恕小僧這個……」

    把漢那吉暴躁起來,指著火黎孤溫大吵大喊,說的都是蒙古話。常思豪自是一句也不懂,聽烏恩奇在旁不住轉述翻譯,這才明白:原來把漢那吉說自己被綁架後聽到了火黎孤溫一夥的談話,說是要將他交送給赤烈上師作為禮物。常思豪問道:「赤烈上師?莫非是白教的什麼根本上師丹增赤烈?」烏恩奇點頭:「聽說這次五方會談,藏巴汗派出的代表便是他。」

    常思豪心想從年齡上說,把漢那吉還是年輕了些,不過俺答既然想讓他繼承自己的汗位,派他出來辦這大事也在情理之中。丹增赤烈是白教最高領袖,連丹巴桑頓也不過是他麾下一個護法金剛而已。西藏能派出如此重頭人物,看來對這趟五方會談,藏巴汗方面也是相當重視。不過西藏也算是韃靼的盟友,火黎孤溫抓把漢那吉去送給赤烈上師,這不是更奇怪麼?

    烏恩奇瞧出他的困惑,便進一步解釋。原來西藏地區有幾大佛教派系,其中白教、紅教交好,共同抵制黃教,火黎孤溫入藏地學佛時拜在紅教旗下,回去後在瓦剌傳播的也是紅教佛法。而黃教在紅白兩教排擠下,不得不向外發展求援,就將教義傳播進了韃靼,把漢那吉和黃教領袖索南嘉措的關係尤其好,因此這也是火黎孤溫出手捉他的理由之一。瓦剌自也先死後便告衰落,常受韃靼侵擾,火黎孤溫這麼做既可向白教示好,同時也等於親善了藏巴汗,這樣瓦剌、西藏聯手,韃靼這邊就不敢再輕易動兵了。

    常思豪瞟了一眼火黎孤溫身上的紅氈衣,聯想起丹巴桑頓的白衣和索南嘉措的黃帽黃袍,也就全明白了。心想這些外族政教合一,國家間有國家的矛盾,宗教間有宗教的牴觸,真是亂七八糟。又想起白蓮教被滅也是嘉靖崇道的結果,堂堂的大明上國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禁又是一歎。

    火黎孤溫在旁邊聽烏恩奇說話,連連皺眉,似乎多不同意,此刻見有了空隙,便忍不住插口道:「小王爺、大統領明鑒:韃靼、瓦剌乃兄弟,小僧又豈能聯合外人,來對付自家?實是索南嘉措心術不正,顛倒黑白,他誣蔑紅白二教弟子不守清規,在西藏早成過街之鼠,因此才深入韃靼,向你們這些不知內情的人搬弄是非!小僧強請之舉雖然失禮,但這一來是希望能讓小王爺認清真相,二來也是希望讓俺答汗能夠及時回頭,莫令韃靼舉國上下陷入邪教妖人之手!」

    把漢那吉氣得大喊大叫:「抓我你胡扯……爺爺我的……要脅……想!」

    蒙語中有主屬賓離等格,相對於漢語常有倒置現象,比如「他的父親是某某」,就要說成「父親他的某某是」。把漢那吉用蒙語語法來說漢話,本來就難聽懂,此時又急又惱,更是一塌糊塗。火黎孤溫不住搖頭,大聲辯解,兩人越說越激烈,都用上了蒙語,嘰裡咕魯彷彿開鍋一般。遠處的韃子見勢頭不對,各執彎刀一陣騷動,火黎孤溫身後的胡僧們也都橫掌於胸,加強了警戒。

    常思豪什麼也聽不懂,心反而靜了下來,在沉吟中環視一圈,上前一步站到他們之間,分雙臂將二人的辯論壓下,略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火黎國師,把漢王子,你們的來意想法,我都聽明白了。不管你們之間彼此有什麼矛盾,最終目標,還是要聯合在一起攻我大明。既然撞破此事,我只好拿你們見官發落。」說著拔劍出鞘。

    雲走高秋,天心月圓。「十里光陰」斜天指地,與這九霄冰輪一江明月對影成三,光明如鏡的劍體上桔光騰躍,彷彿那堆雄雄篝火燒進了劍裡一般。

    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登時安靜,彼此瞧了一瞧,又稍稍有了些同仇敵愾的感覺。

    眾韃子、胡僧瞧出場面不對,又都將兵刃向常思豪這邊指來,然而瞧這漢族人和國師、王爺距離太近,一時又不敢妄動。烏恩奇口唇輕張,似要說些什麼,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常思豪目光橫掃,喟然一歎:「不過實話實說,今日我是孤身一人出行到此,有火黎上師這樣的高手在、有烏恩奇大統領和他這百十位兄弟在,雙拳難敵四手,在下只有棄劍認輸,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說著將劍往地上輕輕一拋,隨之對月折膝跪倒,並腕高舉待縛。

    這一下把在場眾人都搞愣了。把漢那吉呆了一呆,趕忙將劍拾起,跪在他面前高托過頭,粗紅了脖子道:「救我恩人!好朋友大家,加害怎能?萬萬不能!」烏恩奇見主子如此,也折膝於側,同時揮手喊話,圍在外面的韃子都將兵刃拋開,跪倒一片。

    火黎孤溫身子一晃,輕輕念了聲佛號,道:「侯爺三次救我不死,小僧又豈能恩將仇報?侯爺快快請起,免得折煞小僧!」說著也近前來,伏身向常思豪禮拜。身後幾個胡僧面面相覷,也都帶著疑色隨之跪倒,整個灘頭上只有方紅臉、瘦子等人直勾勾地站著,滿臉遑恐,尿水順褲腳滴滴嗒嗒,女賊頭揉著粗脖子搖著肥腮幫,左瞧右望,渾分不清這倒底唱的是哪出。

    「兩位不可如此!」

    常思豪伸手將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的肘臂托住,說道:「既然不肯加害在下,說明兩位宅心仁厚,都是義氣深重之人。在下有幾句話想說,不知兩位願不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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