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都道:「請講!」
常思豪將二人托起,拉著他們的手,一時倒沒了聲音。隔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道:「我有個結義兄弟……」
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靜靜瞧著,聽他說了這一句又復頓住,都有些不知所謂。
常思豪道:「我這兄弟……心地原本溫柔善良,可是外表又常常顯得驕狂任性,甚至偏激極端。很多事情,辦得讓人難以接受。我曾經幾度想要與他斷了這份情義,可是後來漸漸明白,只因為我們站的位置、角度不同,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也就都產生了偏離和差異。在我看起來是錯的,在他眼中卻未必不是對。」
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沒有說話,一時各有所思。
常思豪望定二人,語速變得輕快了些:「其實國與國間、教與教間、人與人間都是一樣,瓦剌和韃靼既是兄弟之邦,兄弟間難免磕碰絆嘴,信仰不管紅白黃黑,都是一花六葉,佛法分枝。想來殺生造業非佛所願,兄弟相攻,有違人倫。不一樣的人,彼此想法不同也屬正常,又何必強求呢?勸服、說服、制服、征服,都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不免造作。大家各退一步,彼此尊重,求同存異,相安無事,這樣不是更好麼?」
把漢那吉道:「恩人好話!把漢喜歡!一克奶奶不要打,鍾金奶奶不要打,把漢也不要打,出兵瓦剌、大明,爺爺要打,沒辦法。韃靼人,追水草、雲彩走,自在,把漢喜歡。漢人,住房種地,不動,死死的,你們喜歡,把漢不喜歡。搶來幹什麼?」
火黎孤溫低下頭,緩緩將手回抽:「侯爺開示,皆為至理明言,只是小僧雖身為國師,卻也作不得綽羅斯汗的主……」
常思豪及時拉住:「其實誰又能做得了誰的主呢?做不了別人的主沒關係,重要的是能做自己的主。國師放心,在下絕不是想讓你們做出什麼背叛本國的事,而是希望你們都能平靜地坐下來,商談問題,解決問題,不要一味地訴諸武力。」
也先死後,瓦剌國力早已大不如從前,加之近年來與韃靼時有衝突,一直得不到休養生息。國中茶鐵絲絹等生活用品匱乏,綽羅斯汗總是派兵到邊境掠奪,火黎孤溫認為這是大明禁茶無理在先,也覺得不算不對。但他畢竟是佛門弟子,對於將一切都訴諸武力的作法並不完全贊同。常思豪剛才雖然在給他兩家勸和,沒提大明,但他又如何不明白這言外之意?沉默良久,說道:「侯爺的話,小僧句句明白。這次五方會談,小僧不再參加,這就回去,勸說綽羅斯汗修明養德,不再妄動刀兵就是。」
常思豪笑了:「國師奉命而來,半途而返,豈不是要遭你家汗王責怪?」火黎孤溫一奇:「那侯爺的意思是……」常思豪道:「這次會談也算一樁盛舉,在下閒來無事,倒也想過去看看。」把漢那吉高興起來:「明白了!咱們不打,別人底總是要摸的,國師,恩人,咱們坐下詳談!」常思豪笑道:「什麼恩人恩人的?都是好朋友,兄弟相稱就行了。」將劍收入鞘中。把漢那吉笑道:「好,好!以後叫你,一克常哥!」常思豪奇怪:「什麼一克常?」烏恩奇笑道:「一克就是大的意思。」常思豪心想:「原來如此,那乾脆就叫大……還是算了。大腸小腸,可都不怎麼好聽。」
三人在篝火邊坐下,火黎孤溫拿出藥來給把漢那吉包紮了傷口,雙方握手言和。眾韃子、胡僧也都起身站好,消減了敵意。火堆邊插著不少木棍,上面有魚,此刻烤得又酥又香,常思豪拔起兩串,分遞給火黎孤溫和把漢那吉,自己也拔起一串,忽然瞧見旁邊那幾個水賊,說道:「把你們幾個倒忘了,剛才的賬還沒算呢,是誰傷了小王爺?還不出來請罪受死?」
方紅臉、瘦子等人縮頸互瞧,各退一步,把女頭領露了出來。
女賊回頭瞧瞧,罵道:「沒義氣!」
胖結巴過來抱住了她肉滾滾的胳膊,淚流滿面:「嫂,嫂,嫂子,你,你,你……」
女賊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打仗親兄弟,患難見真情,好兄弟,嫂子總算沒白疼你一回!」
胖結巴:「……你保重。」說著撒開她胳膊,躲到了方紅臉和瘦子一邊。
女賊頭呆然望他一會兒,卻又呵呵哈哈地笑了出來,扭回臉把小辮往後一甩,向前走了兩步,在篝火堆前站定,道:「自打走上這條道兒,就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來吧,給我個痛快!」
常思豪心想你抓住別人肆意折磨,輪到自己卻想要個痛快,當真可笑。說道:「小王爺,你來處置吧。」把漢那吉對她這副「英勇就義」的態度倒很是讚賞,不管怎麼說,對方畢竟是個女人,況且此刻又是當著常思豪的面,下毒手報復,未免掉了身架。當下擺了擺手。女賊頭愣了一愣,明白了他這意思是不再追究,當下一伏身,從火堆裡抽出一根柴來,扯開襟子,露出豐肥碩大白花花的兩片胸脯道:「王爺大度。今日奴家多有得罪,這些算是還你的!」說著哧哧連聲,在自己胸前燙出三個大疤來。
把漢那吉對她本來還存著兩分氣惱,此刻一見她這舉動,眼中立時閃出敬意:「好氣概!值五百兩!」打個響指,朝下人要了一袋馬**酒遞過。
女賊頭接過來仰頭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紅著臉抹了把嘴,交還皮袋,將大肥手朝幾人一拱道:「蒙王爺看得起,這可多謝了。小奴娘家姓張,小名爽兒,在家排行十三,因而人們都管奴家叫十三娘。因從小個子就大,又常常被人叫『大爽』。也沒啥子家當,就是這一條船、十來個兄弟,靠著江邊幹些吃老行的生意。在江湖上混跡幾年,還得了個渾號叫『六斤半』,本事沒什麼本事,就是因為奴家這兩顆**,每顆都有六斤多的緣故。」
眾人對她身世原無興趣,可她這人自來熟,這麼一通介紹,又是呢稱又是綽號的,把大伙都逗笑了,張十三娘絲毫不以為意,又接著道:「本來長江這條線上,中下游一帶屬聚豪閣吃得開,奴家也多次想去投奔,卻不成想他們打著除暴安良的旗號,居然裡通外國做漢奸,那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去的了!侯爺若要對付他們,有啥子用得著處,倒可儘管吩咐!奴家一定盡力!」
常思豪向河灣望去,見她那條大船的船頭側面漆著奇相元珠四字,三桅五帆,甚是闊大,便道:「別說,你這船也不小,說用還許真用得著。不知你們最遠能出航到哪裡?」張十三娘大手往肚子上一拍,震得兩隻「六斤半」亂顫,打包票道:「那還有限制嗎?幾位只要坐,管是洞庭太湖、蘇杭二州都無問題,若不是官家封海,送到東洋南洋,那也無妨!」
常思豪哈哈一笑,讓她下去裹傷,自己和火黎孤溫、把漢那吉圍著火一邊吃魚一邊商量下一步打算。聊了幾句,倒忽然想起件事來,問道:「國師,你們收信和出發時間,總不能是同時吧?怎麼這麼趕巧,和把漢王子碰在了一起呢?」火黎孤溫瞄了把漢那吉一眼,倒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把漢那吉笑道:「一克常哥問,國師就說嘛,奇怪哩我也。」
火黎孤溫道:「實不相瞞,小僧未起身之前,便已收到了王爺的出行路線和隨行人員名單。」
把漢那吉「喔」了一聲:「國師在我韃靼,奸細安排的,很厲害麼!」
火黎孤溫搖頭:「報訊者並非我們的人。」把漢那吉奇怪:「那是誰?」烏恩奇忽然臉現異色道:「還能有誰?」把漢那吉恍惚了一下:「趙軍師?」烏恩奇道:「如今軍政要務越來越多地轉到鍾金哈屯和您的手上,他和李自馨、王廷輔一夥豈能安穩?之前搞的那些小動作也不必提了,沒想到這次居然敢下此毒手!」火黎孤溫又搖了搖頭:「也不是他。」這下把漢那吉和烏恩奇都愣了。火黎孤溫望著他倆:「是大王子黃台吉的手下。」
把漢那吉霍然站起:「挑撥離間,你!」
火黎孤溫望著篝火坐定不動,耳上金環液體般映火流光,與篤定的雙眸形成鮮明的對比。
把漢那吉還想吵鬧斥責,卻被拉住了胳膊,側頭看是烏恩奇,猛一抖手,同時眼珠瞪起,大有嗔意。
常思豪在他腿上拍了一拍,笑道:「先坐下,有話慢慢說,何必如此急躁?」
把漢那吉喘了幾口粗氣,緩緩坐了下來。這倒讓烏恩奇有些意外,這小王爺乃是俺答的孫子,性急脾氣又大,平時誰也不敢違拗,因為從小喜歡摔跤,便認了自己做老師。兩人年紀相差不是很大,可以說亦師亦友,關係最好不過,平時說什麼他都聽,不想今天他對自己來硬的,卻對常思豪如此服帖。
其實烏恩奇號稱「至誠勇士」,名滿草原,而自打去年和常思豪交過手後,回到草原便常和把漢那吉講起常思豪的厲害,因此把漢那吉也是十分嚮往,今天相見之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崇敬,拿常思豪便當成了偶像一般。加之剛才又被救過,所以對他什麼話都聽得進去。
烏恩奇見他坐下來,心情也稍稍平復了些,這才說道:「小王爺,今日火黎國師交了底,咱們又是當著常侯爺,大家不如把國家、身份都拋開,說幾句知心話。」把漢那吉點頭。烏恩奇讓手下走遠一些,壓低了聲音說道:「大王子黃台吉是你的大伯父,也是我的好朋友,夾在你們之間,有些話我本不好講。小王爺,遠的不說,就說最近一次,大汗派你出兵瓦剌,你可知道背後的推手?」
把漢那吉道:「爺爺說帶兵我去,為增加經驗,親近士卒,推手什麼,哪有?」
烏恩奇道:「出征瓦剌並非易事,大汗本不願讓你親去歷險,此事是在大王子力薦之下,他才允可的。而且這之前,在大汗流露出要你接任汗位的意願後,大王子曾派出人去與各部屬秘密接觸,還親自來見過我,旁敲側擊,試探口風。」
把漢那吉兩眼有些發直,一時沒了聲息。烏恩奇乃是祖父俺答汗的鐵衛營大統領,忠心不二,和自己又好,縱是誰來挑撥離間,他也不會。
烏恩奇接著道:「其實大王子最初向大汗提請時,本來想要你帶兵去攻打大同,報去年兵敗之恥。明軍火器厲害,他豈有不知?大汗極力反對,他這才又以錘練你為名,把攻擊地點改成了瓦剌。那場仗雙方打成平手,你沒有出事,這一趟出使五方會談,大王子便又攛掇讓你來辦。鍾金哈屯看出其心不善,因此向大汗建言由我陪你同行,就是為了防備有人加害。不想大王子雖沒自己動手,卻又早派人把這消息傳給了敵國,其意也就不問可知了。」
「原來如此。」火黎孤溫沉沉地道:「看來我瓦剌倒成了借刀殺人之刀,小僧也糊里糊塗,墮入大王子黃台吉的計中了。」
把漢那吉霍然而起,瞪火怒道:「回去!算賬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