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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章 逗你玩 文 / 九指書魔

    「噹啷」小刀落地。

    徐瑛就在旁邊,趕忙上前將父親扶住。

    兩小廝嚇得手一鬆,箱蓋「啪」一聲扣歸原位。

    眾官員都慌了手腳,呼喚著:「閣老!閣老!」向前湧來,整個院裡亂成一團。

    張齊所在角度瞧不見箱中物件,自然莫名其妙,此刻趁亂前擁,左捅右問:「箱裡是啥?」沒人理他。忽聽有人正竊語道:「真是人頭?」「是!是徐家兩位公子的人頭!」張齊直嚇得倒吸了口冷氣,兩腿一晃險些癱在地上,趕忙扶桌避到一邊。眼看徐三公子在那裡連抖指頭帶掐人中,徐閣老牙關緊閉,只是不醒,他眼珠轉轉,悄摸後撤,手在桌上扶摸之際,碰到一盤肘子,想起夫人愛吃,便抓了一隻揣進懷裡,退兩步,又抓了一隻,扭身偷偷溜了出去。

    徐家又是請醫又是弄藥,壽宴不歡而散。常思豪出來不回侯府,直奔獨抱樓。到了地方一問,人說秦絕響不在,又到百劍盟總壇去問,也是沒有。趕上陳志賓查賬回來,言說秦絕響應該是在南鎮撫司辦公事,不過今日盟裡要對賬目,所以退班後會過這邊來。常思豪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留下等著。直到天見擦黑,總壇門口武士齊刷刷施禮,一人角帶皂靴,邁著方步率隊而進,小身子上青色官服利落規整,胸下一方熊羆補子。進了院柳葉眼左橫右掃,瞧見常思豪在大有殿下歇涼,便笑忒嘻嘻,大聲打起招呼。

    常思豪臉色不愉,使眼色向後一領,二人來至鄭盟主原來住的小院。屏退餘人,常思豪指節往桌上一磕道:「絕響,你幹的好事!」

    秦絕響愣了:「大哥,這話怎麼說?」常思豪道:「二徐的人頭不是你打箱送去的?還裝什麼相!」秦絕響驚道:「有這等事?……啊,我明白了,這定是聚豪閣那班人下的黑手。大哥,我正要告訴你呢,我按你和青籐軍師的主意,下令派人到雲夢山提徐大徐二,不料想半途殺出一群聚豪閣的人,把他倆給劫去了!我聞報之後這個急!趕緊派出人手四處圍追堵截,甚至連東廠那邊都通知到了。可惜這幫人油奸滑鬼,連個影兒也摸不見,敢情他們是把二徐弄死,給送回去了!」

    常思豪冷冷瞧他,靜靜聽完,說道:「絕響,你在官場沒少學東西,如今在我面前,也做起戲來了。」

    秦絕響眼睛瞠得鈴鐺大:「大哥,你這是說的什麼笑話呢?」

    常思豪道:「東廠明察秋毫,會上你的當麼?你以為只說是丟了人犯,不提徐大徐二,便能瞞得過郭書榮華?能瞞得過東廠的耳目?」

    聽完這話秦絕響臉色便有些凝斂,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如今您和郭督公,倒是走得比別人都近了呢。」

    常思豪道:「你這麼胡鬧有什麼好處?現在徐階昏厥倒地,人事不知,等醒過來必定要傾其全力給二子報仇,那時四面是敵,應付起來豈是容易?」

    秦絕響笑道:「都說是聚豪閣人幹的了,他哪能算在咱頭上?」常思豪道:「你把徐階看得也忒簡單了,這點栽贓嫁禍的小計,他會不明白?」秦絕響兩眼望他,只是嘿嘿地陪笑。常思豪道:「倒徐須得像拔大樹,樹倒猢猻散,是因為他們要各求自保。可是你現在的做法卻等於是在推牆。徐階這牆基未倒,指揮著整面牆砸過來,咱們還受得了麼?青籐軍師讓你把人送回去,是因為這兩個人看似有用,其實無用。送回去意在攻心,是讓他明白咱們要的是他的權,不是他的命。這麼一來豈不砸了?」

    秦絕響道:「做官的權比命重要,想讓徐階交權,那不是白日做夢嗎?再說了,他這倆兒子怎麼沒用?不當矛也可做盾,早知道送回去,當初何必抓來,費這個事?」

    常思豪道:「我一開始也想不明白,後來琢磨,青籐先生大概是認為徐階手裡有權便難弄倒,而落井下石就容易得多。再者說放走了徐家二子,他們手下的狗腿子還押在咱們手裡,供狀俱全,適當的時機下,也都可以當證人。」

    秦絕響低頭琢磨一會兒,似乎也覺得此說確有道理,悶聲不再言語。常思豪道:「可是你這麼一弄,事情就全反了。你瞧他辦這場壽筵,到場的有多少人?咱們的人又有幾個?接下來的仗,還有法兒打麼?」

    秦絕響嘿嘿一笑:「大哥,你放心,沒事兒。」見他用白眼瞪過來,便撲哧一下又樂了:「大哥,你也沒想想,光送兩個豬頭,用那麼大個箱子幹什麼?」

    徐階被救進屋中,平平安置在榻上,旁邊六個侍女拿大扇扇著風,七八個名醫輪流診治,針刺灌湯,只是不醒。百官大半散去,李春芳、張居正以及王世貞等幾個近人都在旁邊守著。徐瑛手足無措,抱著鄒應龍哭嚎起來:「雲卿!我爹爹這是要過去了啊——」鄒應龍趕忙解勸:「閣老只是暈厥而已,公子豈可發此不吉之語!」徐瑛哪聽得下去,鬧了半晌,又跑到院裡掀起箱蓋,瞧著徐璠、徐琨兩位哥哥的人頭,膝頭一軟撲堆在地,拍著石階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哥呀!你們怎就這麼死了!朱情!江晚!你們兩個殺人不眨眼的畜生!怎麼就敢把我哥哥給害了呀!哥呀!我的哥呀!」一邊哭一邊上去摟住兩個人頭搖晃。晃著晃著,就聽耳根後有**罵:「晃什麼晃!」

    徐瑛回頭一看,沒有人。一愣之下,忽然感覺懷裡兩顆人頭搖來拱去地動了起來,嚇得他「媽呀」一聲撒手,兩腳朝天,仰了個腚墩兒。鄒應龍聞聲出來,只見箱子裡徐璠徐琨兩顆腦袋左瞧右望,正在叫喚:「還不把我們放出來!」婢子們見人頭活轉,居然開口說話,都嚇得倉皇逃竄,空中飛起好幾隻花鞋。

    鄒應龍趕忙召喚家丁過來撬開箱板,這才看明白:原來這二人是蹲在木箱子裡,箱子上層木板有兩個圓洞,如同罪枷卡在頸間,板上又鋪了絨布,下頜和披散的頭髮擋住了洞口邊緣,身子半點也瞧不見。因此那兩顆腦袋看上去,就像是裝在禮品盒裡的文玩核桃一般。急忙道:「快,快!把兩位公子扶出來!」

    二徐出得「蹲籠」,兩腿都有些伸不直,坐在地上,過來幾個家丁給捶打揉搓,徐瑛見倆人真的沒死,喜出望外之餘,又火了起來,罵道:「你倆也真是!既然沒死,幹什麼不言語一聲!害得爹爹都被你們嚇死過去了!」

    徐璠愣了:「爹在哪裡?」徐瑛跺腳道:「在屋裡躺著哩!你們兩個混蛋,爹要被你們害死了!」徐璠和徐琨也顧不得揉腿了,趕忙讓人扶起來,隨他一同進裡屋去看,果然見父親徐階躺在床榻上正被幾個醫生搶救。徐瑛抹著眼淚喋喋不休,不住嘴地埋怨,徐琨開始還忍,後來聽得煩了,皺眉道:「三弟,你只顧罵我們做什麼?我和大哥又不知是怎麼回事!」鄒應龍過來細問,徐璠道:「今天有官差提我們往京師來,半路遇上一群蒙面人,說是聚豪閣的,殺散了官人,我們以為獲救了,哪料想每個人頭上挨了一棒子,醒來後就被三弟抱著腦袋,又發現自己蹲在這勞什子裡頭!」

    徐瑛恍然道:「是了,這就和郭督公說的對上了。聚豪閣這幫混蛋,救了人就該好好送回來,搞的這套算什麼玩意兒!真是豈有此理!」

    鄒應龍沉吟道:「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見徐瑛奇怪,他又補充道:「第一,聚豪閣人已與咱們徹底決裂,沒有必要救人。第二,兩位公子在華亭被秦絕響捉來,如果聚豪閣得知消息想救,路上比在京師附近更容易得手。第三,如果是他們救的,自然是想重結舊好,不會選擇用這種既折辱了兩位公子,又驚嚇到閣老的方式。」

    教他這麼一說,徐瑛也覺出不對勁。李春芳、張居正等人還對徐家二子被俘之事毫無所知,此刻聽來更都有一種驚奇突兀之感。

    床榻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音,眾人趕忙圍攏過來,只見徐階緩緩撩開了眼皮,眼白渾漿漿地泌著粘涎,像被誰吐進口痰一般。徐瑛撲在他腿上搖喚道:「爹!您感覺怎樣?」

    徐階長長歎出口氣,掃了掃周圍站的人,眨眨眼,忽然瞧見自己的大兒子徐璠和二兒子徐琨,明顯地怔了一怔,白眼上翻身子一挺,吸進口涼氣,落下去又不動了。徐瑛殺豬般叫起來:「大夫!大夫!」

    又救了好半天,徐階才再度緩醒過來,兩眼圓睜,喉頭不住湧動,醫生趕緊過來將他身子扶成側姿,輕拍後背,片刻之間,徐階「咕嚨」一聲,咳出一口濃痰來,手扶胸口閉目喘息半晌,心神似乎已經安定了些,這才躺回榻上說道:「我沒有事了,讓他們都下去罷。」醫生又過來切了切脈,向眾人點頭,表示情況已經穩定,收拾應用之物退下。

    徐璠到榻邊講述經過,徐階合眼輕輕擺了擺手。徐璠不敢再說,垂手侍立在榻邊。

    隔了好一陣子,徐階緩緩喚道:「子實,叔大。」

    李春芳和張居正向前半步:「閣老。」徐階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帶著他們,都先回府去罷。」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見徐階眉眼不睜,神情倦怠,也都不好說些別的,施禮說了幾句善保貴體的話,與其它幾個官員轉身告辭。王世貞也似陪似送地跟了出去。

    又躺了片刻,徐階張臂讓人將自己扶起,他眼望床榻前的兩個兒子,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溺水之人剛剛甦醒般,長長吸了口氣,歎出來道:「不想今生今世,還有與你二人相見之日!」言訖,兩行老淚撲簌簌流淌下來。

    「爹!」「爹!」徐璠、徐琨跪倒在地,抱住父親的小腿痛哭。

    鄒應龍忙勸道:「恩相不可如此,只恐哭壞了身子!兩位公子!」然而三人悲聲痛切,哪裡阻攔得住?徐瑛受到感染,也在旁邊抹淚添亂。

    哭罷多時,徐階一聲長吁,手扶二子之背道:「悲也倏急,喜也須臾,不想今日老夫空受了一場喪子之痛,真如雲裡夢裡!」

    徐璠、徐琨都知道爹爹久在官場,早已練就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面皮,這些年來父子間遠隔千山萬水,只是互通信使,相見無期,彼時年節到京探望,父親也是保持著閣老的身段,嚴父的姿容,殊無親近之態,以至兄弟情冷,後來往來行走等事,都交予家人來辦,自己很少動身了。今日老爹爹如此痛切,顯是真情流露。再看他雞皮鶴髮,鬚鬢如霜,回首往昔在家教自己兄弟讀書習字之時的種種,一時童年孺慕之情心頭越動,加上這些日子囚居的委屈,益發悲不可抑,哭得兩袖盡濕。徐瑛在旁擦乾淚痕,憤憤道:「雲卿說的對,這事絕然不是聚豪閣所為,必又是常思豪暗中策劃弄鬼,想在壽宴上給咱們添堵!爹,咱們這回可不能饒了他!」

    徐階啞聲道:「嘿,不能饒了他?你能把人家怎樣?」徐瑛道:「告他們亂用私刑,囚禁大哥二哥!」徐琨扭回頭來道:「官面查下來,問到我二人為何會被抓去時,怎樣答覆?」徐瑛道:「那就說——」忽然僵住,這才想到此事究查起來,倒賣軍糧、胡亂圈地等事都要一一牽起,常思豪和秦絕響光腳不怕穿鞋的,這官司跟他們可打不起。然而心中又覺不甘,道:「難不成,咱們就這麼忍了?」

    徐階目光緩緩旁落:「元美,你進來罷。」

    幾人回頭看時,王世貞在門外應了一聲,低頭走了進來,在徐家三兄弟身後站定。

    徐階垂眉靜了片刻,問道:「雲卿,元美,你們覺得,對方將老夫二子送回,是何用意?」聲音甚是微細。

    鄒應龍躬身:「回恩相,據學生來看,常思豪這人耍不出什麼手腕,此事必是徐渭的策劃。徐渭詭計多端,如此行險,必然留有後手。至於是什麼,學生剛才一直在想,實無頭續。」徐瑛皺眉道:「你是智囊,怎麼也沒頭續?你的智都跑哪兒去了?」忽見父親眼色不正,趕忙又低頭閉嘴。

    王世貞道:「徐文長雖一文士,卻心地陰深,行事狠辣之極。他曾言,書法之道猶如運用兵器,刀槍劍戟握法、用力不同,中之人身,傷痕也異,寫字也是如此,鈍則不入,緩則不中,傝散則不決不裂。可知此人在寫字下筆之時,心中想的卻是手執刀斧開肉辟骨、剜肚割腸,分明是一個嗜血狂人,故而所想所謀,亦必在常理之外。」

    徐階點點頭,困容不展地說道:「這二子雖然不器,畢竟是老夫骨血,他不留在身邊為質,竟敢公然送回,絕非想嚇一嚇老夫這麼簡單。」

    鄒應龍道:「學生的奇怪也就在這裡,若將兩位公子體面送歸,其實更具震懾,箱中裝人之事簡直如頑童鬧劇,徐渭算路精準,應不會出這閒極無聊的一筆。」

    徐瑛怒道:「這還用說麼?定是常思豪那老粗的餿主意!」徐琨道:「不然。依我看常思豪外粗內細,其實也很有些腦子,今日之事,說是秦絕響那小崽子耍的把戲倒更有可能。」

    「他?」徐瑛重重一哼:「常思豪不好動,收拾他還不容易?南鎮撫司歸東廠調用,我這就知會郭督公,給他來點厲害的瞧瞧!」

    王世貞揚起臉來:「三公子,時至今日,你還以為郭書榮華是咱的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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