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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章 文章 會 文 / 九指書魔

    徐瑛愣了,翻眼瞧著他:「元美,你這話什麼意思?郭督公跟咱們很是親近,今天他送來的百壽帖是親筆所寫,你又不是沒瞧見。」

    王世貞臉色陰沉地瞄了徐階一眼,低頭道:「正是這幅字,表明了他的心已非我同流,甚至可以說,已然站在了咱們的對立面。」

    徐階眉凝憂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王世貞道:「恩相可還記得?他那字帖中,瘦金大字兩邊,是八個中等大小的壽字形成一聯,所用筆體各異,右邊從上往下,依次用體為徐浩、懷素、蔡京和智永。左面四字用體為:陸機、顏真卿、柳公權和黃庭堅。」

    鄒應龍驟然省悟,臉上立刻變了顏色。

    徐瑛道:「這幾人都是有名的書家,各取一體,又有什麼不對?」

    徐琨揮手在他頭上抽了一巴掌,罵道:「只你這蠢材,不學無術!右聯是藏頭字,寫的是『徐懷蔡智』!蔡京乃北宋巨奸,智又與『志』雙關,這不明明是罵爹爹懷有和奸相蔡京一樣的詐智禍心麼!」

    徐瑛恍然大悟,剛咬上牙又覺不對,捂頭說道:「若是聯,左右總該對仗吧?可是左邊藏頭是『陸顏柳黃』,陸又是誰?姓陸的臉和柳葉一樣黃又是何意?根本不成句啊,以此觀之,右邊會不會只是巧合呢?」

    他說完這話,發現父親徐階、大哥徐璠、二哥徐琨、鄒應龍、王世貞都沒聲地瞧著自己。不禁呆了一呆,皺起抬頭紋,怯聲問道:「怎麼,我說的不對?」

    話尤未了,頭上又挨了二哥一巴掌,徐琨罵道:「你這豬頭!上聯藏頭,下聯就必須藏頭?就不許押尾?就不許押尾?就不許……」說一句在他頭上抽一句,忽然想到父親瞧著,這才罷手。

    徐瑛疼得眼淚直冒,兩手不住揉著腦袋,緩緩直了腰,口裡叨念:「押尾,押尾……陸機、顏真卿、柳公權……」忽然「啊」了一聲,兩眼發直:「下聯尾字,是『機卿權堅』!那豈非罵爹爹是權奸?」

    屋中早已靜靜無聲,沒人應他的話。每個人臉上都透著一層陰鬱,大家心裡都明白東廠站到另一邊,意味著什麼。

    王世貞垂首道:「閣老,依我看郭督公其實尚不想與咱們為敵,他這壽字貼中間的大字用體為『瘦金』,瘦者,收也,暗夾鳴金收兵之喻,似乎意在勸您急流勇退。底下幾十個小壽字用體各異,左出右進,大小不一,其意又在暗指:若是您不收山,只怕『壽不諧齊』。」

    徐瑛皺皺眉,似乎想說什麼,揉揉腦袋卻又忍住。老大徐璠道:「元美,你這麼解,是否有些牽強?」

    鄒應龍凝目思忖片刻,把話接了過來,道:「不然。」面向徐階:「恩相,元美所言倒也有理。因為兩邊這八字,也有這層意思在。『徐懷蔡智』中的首字徐,是徐浩,此人於代宗時被封為會稽縣公,後來做過吏部侍郎,德宗年間授彭王傅,進郡公。卒年八十,獲贈太子太師,可謂善終。尾字智,是智永,智永乃王右軍七世孫,名門世家之後,卻甘於淡泊,隱於空門。以此二人結上聯首尾,顯然有勸您善始善終,歸退林泉之意。而下聯『機卿權堅』中的首字機,是陸機,此人做過平原內史,卻死於『八王之亂』,被夷三族。尾字堅,是黃庭堅,此人歷任國子監教授、校書郎、著作佐郎、秘書丞等職,風光一時,後來卻屢遭貶謫,死於宜州。上聯顯然在暗示功成身退的好處,下聯則是表明了官場破敗的結果,其意正與元美所解相合。」

    徐階聽完久久無言,張手讓二子扶起,垂袍拖帶緩步踱行,在屋中轉起了圈子。鄒應龍、王世貞的目光都隨著他腳步轉動,靜靜等待著回應。

    徐階挪著挪著,忽被一綹髮絲拂得面上生癢,側頭看時,窗外晚風輕柔,庭下花蔭搖動,雲上月色溶銀。

    這個院子,自己已經住了十幾年了。

    眼前這副景象,與以往相比,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連市井蒙童都能脫口而出的俗聯,此刻想來,竟令人如此寂寞。

    二子見父親蒼老的面容裡皺紋蠕擠,陰影幻刻,一時都不敢作聲。

    徐階對窗凝望良久,啞聲緩緩吟道:「雲銷幾度,月自虧斟,一場登臨不是山。光陰絲繅,韶華繭瘦,不覺暗被流年換……」吟到此處,眼皮閉合,眼角邊眨出一道粘粘的淚涎,身子一歪,向後堆倒。

    徐璠、徐琨急忙扶住:「爹爹!」「爹爹!」

    消息不斷傳入劍盟總壇,常思豪聽報得知徐階又昏倒兩次,心中大喜,回到侯府,將壽筳之事講說一遍,徐渭啞然失笑:「不想這小郭督公倒有點小聰明,還能打個燈謎。」見眾人不明其意,便將壽字帖中「徐懷蔡志,機卿權奸」的真意和首尾暗示解說一遍。顧思衣深知東廠的厲害,撫胸笑道:「既然郭督公不站在徐閣老那邊,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梁伯龍道:「好是好哉,可這字帖中含義隱藏得如此之深,其它人怎能看得明白?」

    徐渭道:「你這可是把人都瞧扁了!百官腦子縱然不靈,在官場久了,鼻子也靈得很。按照常理他們見徐階倒下後,為了獻媚邀寵,多半該守在徐府,可事實上卻當場散去大半,顯然說明他們已經嗅出了苗頭。」常思豪道:「雖然如此,但這字帖標示著東廠的風向,可說至關重要,咱們還當多派人手出去廣為傳播,擴大一下影響才好。」梁伯龍也道:「弗錯哉!咱們派人連夜出去多方拜訪,把事情給點透出去。」兩人興奮地謀劃起來,說了半天,發現徐渭毫沒動靜,梁伯龍回過些味兒來,問道:「先生,您另有主意?」

    徐渭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跳梁的事,就交給小丑去辦得了,你著的什麼急。」見眾人愣著,顯然一時還沒明白,便又補道:「你們想想,若將那八個字寫作紙條,團起來扔進御史張齊的院子,結果會是怎樣?」常思豪和梁伯龍互視一眼,都會心而笑,立刻下堂著人去辦。

    回來時徐渭還在那坐著,兜著眼袋,瞇瞇虛虛,右手拇指在食、中、無名三指間搓來搓去,不知想些什麼。

    常思豪:「先生還有什麼擔憂麼?」

    徐渭遲愣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麼,……早聽說郭書榮華精擅各家筆體,自創的傲今體又獨步當下,他這張百壽帖寫得倒底怎樣,我倒想瞧瞧。」

    常思豪失笑道:「我是不懂書法,不過聽陳閣老說什麼陸機的字淡而失味,懷素乃釋教狂禿,智永乃佛門癡漢,不足為論。其它人或只精熟多練,或用奇弄險,都不上境界,想來郭書榮華摹寫出來,也未必真好到哪兒去。大夥兒只不過圖個熱鬧,相互吹捧,哄徐階一個高興罷了。」

    「陳以勤……哼,」徐渭冷冷哼出一笑:「一個老官痞子,懂得什麼!」

    陳以勤這人雖然冷倔,但常思豪對他的印象倒還頗佳,聽徐渭這話,多少有些不舒服,卻也不好說什麼。

    回到自己房裡,想到東廠態度的明確將給形勢帶來極大變化,他興奮了半宿,可是想來想去,回憶起六成禪師的話,心裡便有些不上不下,次日晨起又來找徐渭問道:「先生,您說壽帖啞謎中有勸其收山之意,依您之見,徐階可會依從?」

    徐渭道:「世上的東西,都是抓之容易放下難,何況權力是天下第一誘惑?這老檜雖然連遭打擊,最終能否捨得放手,還真是難說得很。倒是郭書榮華,顯然早就看透了我計中真意,適時推波助瀾,幫得到位得體。」說著空拳掩口,又輕輕咳了兩聲,向常思豪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這份人情用心,侯爺可要好好領會呢。」

    他這語氣酸酸怪怪,說不出是諷刺還嘲譏,聽得常思豪頗不自在。梁伯龍和顧思衣在旁偷笑,埋怨徐渭這趣打得有點離譜兒了。忽然家人來報:「宮中傳來消息!」常思豪趕忙召入,信使道:「今晨御史張齊突然闖宮遞本!馮公公剛剛轉交了皇上,特派小人來通報侯爺知道!」

    常思豪賞他十兩銀子送走,向徐渭問道:「先生,依您之見,張齊這是要幹什麼?」

    徐渭眼袋兜起:「這狗才,必是瞧徐家形勢不妙,想學當初倒嚴時的鄒應龍,第一個吃蟹,去告徐階了。他本身已經走投無路,這一狀告下來,成了就飛黃騰達,又賣了咱們的好。不成也是破鑼破敲,就算貶官罷職,也在天下百姓面前博個好名聲。徐階已是風燭殘年,早晚一死,皇上把舊臣召回起復重用,也是常例。」

    說到這又有人來報:「劉總管傳來消息。」召入一問,答說皇上正在看張齊的本章,說是其中羅列了徐階諸如結黨營私、貽誤軍機、與嚴嵩狼狽為奸等二十幾條大罪,劉金吾正在皇上身邊陪侍,未能輕動,特傳出消息來通知侯爺做好準備。

    賞罷揮退來人,常思豪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

    徐渭冷笑道:「徐階老兒當年曲意事嚴嵩,最後將其扳倒,接過了首輔之職。張齊這狗才毫不知死,竟然拿這說事,讓皇上怎生處置?確認徐階是奸臣,豈不就等於在說父親嘉靖除一奸又植一奸,是個昏聵無能之輩?」

    顧思衣擔心起來:「這麼說他這一狀是必敗無疑的了,之前咱們與張齊有過接觸,會不會被牽扯在內?」梁伯龍安慰道:「這個倒可放心,吾與侯爺照先生的吩咐,和他相談時言語中並未露相,昨晚扔的紙條也是下人所寫,攀也攀弗到咱們頭上來。」

    常思豪仍不無憂慮:「先生,張齊貪功太過,若敗下來就成了儆猴之雞,接下來還有誰敢在徐階頭上動土?這形勢對咱們實有不利啊!」

    徐渭笑了:「這老檜如今心力交瘁,復有何能?」搖袖將手一張:「取紙筆來!」

    朝陽照耀下的徐府堂皇依舊,只是侍女往來低頭,家丁腳步沉重,一派鬱鬱如死的氣氛。

    徐階沉沉醒來,發覺週遭光線熹弱,簾帳低垂,自己頭綁醒腦藥帶,正歪斜在床榻之上,鼻翼邊儘是裊裊藥味。

    鄒應龍、王世貞和徐家三子都在榻邊衣不解帶地守了一宿,見他醒來精神尚好,都暗暗鬆了口氣。有人拉開窗簾,晨曦射地,絲絲透爽,花香隨風傳進來,未及深入,又被藥香遮淡。

    徐瑛著人做來一碗八寶清心蓮子粥,依至榻邊,親執玉匙,給父親餵食。

    徐階喝了兩口,擺了擺手,又合上了眼皮。

    鄒應龍聽醫生說過,閣老思慮過多急需養神,便近前去輕拉徐家兄弟,示意大家退開,好讓徐階休息。忽聽外面腳步聲重,管家慌張張跑進來,口中道:「公子爺,大事不好……」幾人眉頭同時擰起,徐瑛不等管家說完,衝上去就是一腳,正踹在管家小腹上,將他踹得蹬蹬蹬退後幾步,腳跟卡到門檻,差點跌出去。

    徐階在榻上沉聲道:「什麼事?」

    徐瑛道:「爹,您放心休息就是,這不懂事的狗崽子……」徐階鼻孔中「嗯?」了一聲,有見責之意,道:「我還沒糊塗呢!這等非常時候,凡事休得瞞我!」這幾句話說得嚴厲,竟顯得大有精神。徐瑛低低應了聲「是」,把手扒門框滿臉抽筋的管家揪過來,暗暗使了個眼色。管家一咧嘴,過來跪倒在榻前。徐階道:「講。」

    管家偷眼瞄瞄徐家三兄弟,目光轉回來卻發現徐階正盯著自己,身上登時軟了,低頭道:「回閣老,宮……宮裡傳來的消息,今兒早上張齊進宮,遞了折子告……告您……」

    徐階欠身急問:「可知他告些什麼?」

    管家苦著臉道:「來報訊的是原來李芳手下的一個太監崽子,身份太低,宮裡現在又都是馮保的人,他哪兒打聽得著?說完這事兒,已經偷摸回去了。」

    徐階身子僵了一僵,又緩緩躺倒回去,兩眼直直向上望著不動。

    徐瑛罵道:「張齊這個沒頭蒼蠅,必是昨天聽您把工部侍郎給了雲卿,心懷怨恨,又見您倒下了,他便來個趁火打劫,擷私報復……」一旁的鄒應龍神色微動。徐階知他是極聰明之人,聽個邊兒就能立刻明白這「一女許兩家」的事。官場中最忌諱輕易許諾,只因許了便是定了,事情沒一撇,那邊卻掛了指望,辦得成固是應該,辦不成又落埋怨,反而裡外不得煙抽。前日許給張齊是因為要棄了這個子,況且成與不成,張齊也不敢到外頭說去,只能吃啞巴虧,哪想到在今天這場面底下,卻給呆兒子捅了出來,真想當場大罵他一通,可是張開口來,心中索然,發出的卻是一陣悲涼苦笑。

    王世貞道:「閣老,我看三公子說的不錯,徐渭機智過人,未見咱們真正落井,必不會輕易露相下石。也就是說,此舉並非出於他的指使。而張齊這人沒什麼腦子,拼湊出的罪狀也不會有什麼威脅,咱們大可不必為此擔心。」

    徐階凝目良久,喃喃道:「他們屢用鈍刀割肉,無非是想逼老夫主動請辭……哼哼,這算盤打得倒好!」定了一定,驀然道:「傳話下去,讓李次輔、居正以及咱們所有五品以上官員過府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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