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有些奇怪:「爹,您這是怎麼了?」
徐階緩醒過來,揮手抽了他一個嘴巴,罵道:「不學無術的東西!」
徐瑛身子打了個轉兒,扭回臉來手捂腮幫愣了。徐階道:「田水月便是『渭』字,這是徐渭常用的別號之一!」徐瑛道:「那又怎樣?」徐階怒道:「徐渭不是在牢裡押著麼?他怎會給梁伯龍寫什麼新戲?趕快給我去查!」徐瑛不敢違拗,捂著臉下去了。
徐階手抓桌案喘了半晌粗氣,心頭仍是突突亂跳。他深知徐渭的厲害,當初胡宗憲下獄,徐渭便在外組織活動開展營救,此人知道徐府壁壘森嚴,居然想到了從李春芳那裡尋找突破口,若不是自己及時發現並將他拿下,毀滅了一批被他搜羅的證據,只恐自己早成了嚴嵩第二了。此人智計高超,識人奇準,在平倭之時,讓胡宗憲假與海盜頭目結交,雙方會面之時,他便藏於帳下探看,從舉止動作便可分析出對方的經歷和心理,然後有所針對地向胡暗授機宜,胡宗憲憑著他的指點輕鬆取得那些賊寇的信任,用計設套,或抓或捕,直到把對方送進京師問罪,對方還以為胡是不知情,或是不得已。
徐渭名滿天下,影響太廣,入獄之後一直有人試圖營救,自己授意李春芳層層傳達意思,對他給予適當「關照」,雖不敢把他弄死,至少也讓他無法出去發揮力量。而就在他奄奄一息,失去威脅,自己也放鬆了警惕的時候,張元忭和梁伯龍一夥居然摸進京來和姓常的套上關係,在小年宴上來了個大逆轉,這一場衝擊雖然對自己的地位並未造成動搖,但臉面上已經有些過不去,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嚴重的失策。
皇上對西藏問題的態度,表現出對自己的不滿,之後的萬壽山之行自己雖然挽住了局面,但是朝野上下已經有了一些議論,中心內容無非是一句話:「徐公是否老矣?」。答案是可以想見的,連常思豪這麼一個粗頭人物居然都能想到利用年老體衰來作為突破口,別人就更不用提。從萬壽山回來之後自己托病不出,一則是因為皇上,另外也是為了觀察一下朝中百官的心理。
出乎意料的是,陳以勤並沒有什麼大的動作,似乎更像是在蓄勢,李春芳則是找了一些方士談玄論道,似乎對政務已經越發沒了興趣,至於張居正這個弟子,默默無聞地幹著他那一攤事情,自己這一歇,各種擔子已經把他的肩膀壓得越來越低。至於百官,雖然送禮探望等過場還是走了,卻也有些人越發地變得陰陽怪氣。以往的自己只須攏袖靜靜一坐,聽話音便知對方的心機,可如今一切好像變了,從那些不同的目光和表情裡讀出來的東西是那樣紛煩、複雜、怪異,好像自己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是作做,好像在他們眼裡,堂堂的首輔大人已經在不經意的歲月間消磨盡了威嚴和底氣,只剩下一具枯老乾癟的身軀了。
回想一下,倒嚴之後的風光並沒有讓自己沖昏頭腦,一直以來,佈署親信、培植勢力的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運作著,然而這些趨炎附勢之徒就和當初圍攏在嚴嵩身邊一樣,有多少真正可堪信賴,卻也難說。有些人能夠看出風向,正在縮身入洞觀察局勢,有些人還在攀著自己的高枝猛蕩,渾然不見天邊已是烏雲滾捲,雷電搖搖。在這樣一個應該重新收拾一下人心和局面的時刻,偏偏吳時來又在南方耍權弄柄,搞出一件五十九人聯名上告的大案,又自以為是地對常思豪動起了手。不論獻媚也罷,謀私也好,底下這些忠於或不忠於自己的人,都越來越不受控制,這才最令人頭疼煩惱。
而今,這姓常的回到京師捲土重來,身上還帶著一股子怪氣,滿是陰謀家的味道。而且和東廠攪在一起,召些戲子名流官員扎堆取樂,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他思來想去,感覺一陣乏累,按著椅子扶手緩緩坐下,將黵了卷的筆管拾起來,目光沉沉落在自己這幅字上。
冷靜,此時此刻,自己更應該冷靜下來才是。
猶記得自己從嘉靖三十一年入閣,到四十一年斗倒嚴嵩,十年水磨功夫一朝起效,翻江倒海,其情何等暢快,何等壯觀!然而話說回頭,嚴嵩頭腦之精明,絕然不在自己之下,他之所以能倒、會倒,一是因他年老昏邁,思維跟不上形勢的變化,另外手底下黨徒作亂,推波助瀾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高處不勝寒,官場本來就是相互傾軋,欺上瞞下,很多事情到不了他的耳裡,或者到了他耳裡,他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眼前這封賀嚴公生日書,語多綺麗,貴氣雍華,聰明如嚴嵩之輩,不會不明白其中的虛頭,然而很多事情最初的時候只是一笑,漸漸便會開始欣賞,以致於後來有人寫得有些不合脾胃,便要著惱生氣了罷?這些年來,自己有沒有類似這樣的變化而不自知呢?
想當初自己於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二十歲的年紀直入翰林院,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也曾想在朝堂上做出一番事業,為往世繼絕學,為天下百姓爭一個太平盛世,可是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只因一時不慎觸忤了張孚敬,便被貶官到了延平,從此知道做官不比治學,不是才高智廣就能所向披靡。
只有權力,無上的權力,才可以讓自己站在大明的官場巔峰翻雲覆雨。
而權力是要越抓越緊的。
就像現在手中抓著的這桿筆一樣。
他忽然發現,自己指頭握緊筆管的部分不知不覺間已經發白、發青了。
一點余墨正蘊在筆尖顫抖欲滴。
筆抓得太緊,倒彷彿變得不會寫字了。
他吸了口氣沉沉吐出,指尖帶著身子緩緩放鬆下來,天色在迅速暗去,紙上的字也似在抽緊、縮峭,令他的眉心皺起。自己多年來臨池不輟,為何寫出的字竟是這副模樣?
蘭亭序裡是一種意興湍飛,喪亂貼裡是一部沉情痛緒,字是心境的寫照,自己獨臥樓台統掌天下,應該志得意滿才是,為何字裡行間,竟是如此的逼仄壓抑,窘迫迷離?
他將筆掛好,重新把原件取過,細細端詳。
徐渭……
看著紙上的字,他知道,這個人僅憑一手書法,已經可以名垂千古了。
百年之後,人們仍會傳習他的書法,收藏他的繪畫,津津樂道於他的趣聞逸事,而天下,又有幾人記得我徐階?
難道這就是政治的人生,注定一時得意?難道老夫這一生的富貴榮華,也如那水田之月,空幻無比?
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凌厲起來,驀地霍然起身,將徐渭這幅賀嚴公生日書「喀哧喀哧」撕得粉碎!
牙齒格格震動著頭骨,聲音傳入內耳,竟似滾滾的雷音。
徐瑛快步歸來,挑簾而入,對上父親灼灼撩起的目光,竟嚇得打了個冷顫,趕忙低下頭去道:「爹,我已著人到刑部問清楚了,徐渭由重犯轉為普囚後由於其母亡故,所以監方准了他三月假期,為母親操辦喪事,因此身在監外。另據人回報,雲中侯府中確實有一老瘦客人,出入謹慎,不大拋頭露面,十有**便是那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雖然徐母去世的事是個意外,但田水月即徐渭的事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調查不過是證實一下判斷而已。徐階沒有說話,攏袖轉身坐下,恢復了平靜的常態。片刻之後說道:「他們如此好整以暇地吃喝玩樂,其用意無非是在麻痺你我,很顯然,他們一定會借聽戲的機會與那些官員在暗中接觸,想要建立起與咱們對抗的聯盟。」徐瑛猶豫著道:「可是咱們的人回報說,沒看到他們找人談什麼機密事的樣子啊。」
徐階道:「前者馮保被逼卸去了提督東廠的職務,郭書榮華和咱們的關係已經在轉糟,上次聚豪閣攪鬧東廠之後,更給兩邊的關係帶來了極壞的影響。郭書榮華是心向馮保的,表面雖然沒說什麼,但他與常思豪的親近已經說明了一切。咱們身邊的人都有誰,對頭是哪個,他能不知道嗎?只要把這些提供給姓常的,他們便知道談話拉攏的時候倒底該找誰、不該找誰。」
徐瑛尋思半晌,問道:「那怎麼辦?」
徐階瞧著他這副無能樣子,只覺得槽牙又疼了起來,皺眉想了一想,道:「你去把御史張齊叫來,讓他去參與聚會,尋機探聽一下情況。」
徐瑛嘬起嘴來,道:「爹,您怎麼想起用他來了?在小年宴會上,他說話嘴裡沒個把門的,差點把亂事扯到您的頭上,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沒給過他好臉,咱們的人幾乎也已經把他排擠到邊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了,我看說不定他還要去投靠陳以勤哩!」
徐階冷冷道:「你懂得什麼!張齊不過是個小人物,他當初是想替咱們說話,只是使錯了力氣,回去後想明白,一定懊悔無及。這回咱們肯用他,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恩典,做起事來必定盡心盡力。同時他被咱們排擠的事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了,如果他去打探,甚至偽裝變節,別人也不會懷疑。」
徐瑛眼睛大亮:「爹,還是您有辦法!我這就去!」
瞧著兒子喜顛顛離去的背影,徐階陡然喝住,問道:「你知道該怎麼說?」徐瑛愣了:「就是很正常地……」徐階將他喚近,附耳道:「你須得……」放低了聲音。徐瑛的眼睛漸次亮起來,聽完後頗有醍醐灌頂之感,望著父親的目光充滿了敬意,點頭恭恭敬敬道了聲「是。」轉身離開,腳步穩當了許多。
徐階目光落在案上扯得零零碎碎的那堆紙上,鼻翼微皺,冷冷一笑,暗叫著徐渭的名字:「徐文長啊徐文長,你號稱『東南第一軍師』,老夫便以這四十年官場的修為與你鬥上一鬥,縱然你能靠一枝筆贏得身後之名,在今生當世,老夫卻必教你落一個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