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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章 兩相知 文 / 九指書魔

    顧思衣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主意?」說著把眼瞧向徐渭。

    徐渭臉色冷冷地:「倒徐容易得很,只要大家各行己事,什麼也不要做,安穩度日就好。」顧思衣奇道:「那怎麼能呢?」徐渭道:「怎麼不能?他已是奔七十走的人了,你等卻正值青春,還怕熬不過他那把老骨頭?」梁伯龍道:「吾等誠心求教,儂卻拿吾等打閒趣。」

    常思豪知道徐渭心如明鏡,顧思衣那點小心思瞞不過他。當初胡宗憲是徐階一手構陷致死,徐渭身為胡的老部下、老朋友,又被牽連在內,受了這麼多的罪,豈有不欲其速報的道理?如果他不想鬥徐階,也就不會連守孝都不顧,隨顧思衣到京師來了。然而這人性情古怪,別彆扭扭,自己還真不能以常規待之,當下哈哈一笑:「青籐先生說的是,這個辦法實在絕妙得很,既能倒徐,又不傷元氣。說句實在的,我和徐階見面的機會雖然不多,可是每次較量都感覺處於下風。唉,畢竟是連嚴嵩都被他斗倒了哩。遍觀朝廷內外,要說玩弄權術、政治鬥爭,只怕還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徐渭聽了這話,臉上倒微微露出些不以為然的神色,說道:「徐階擅於編織圈套陰中使壞,其性必然多疑。而且正因為他自己候機用忍歷時十數年斗倒嚴嵩,所以對身邊的人必不信任。這些年來他當首輔雖然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可是卻沒有幾個能讓他真正放心。現今擁有的一切也不過是一座沙堡罷了,氣象再如何宏偉輝煌,又怎經得起風浪一擊?」

    常思豪肅容道:「實話說,如今朝廷上下**,外族虎視眈眈,九邊亂象紛呈,各地興起義兵,不管沿海內陸,百姓生活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如果再不好好整頓一番,只怕就要離國破家亡不遠了。徐閣老把持朝綱,保守頑固,是推行新政的最大阻礙,常思豪一介武夫,才智有限,您既然對他如此瞭解,胸中必有倒徐妙計,還望先生能夠開誠佈公,不吝賜教。」說罷避席伏身施禮。

    徐渭冷眼瞧著他,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道:「先激後請,慷慨陳詞,看來侯爺也不愧為一位風雲人物。」

    常思豪道:「還望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

    「蒼生?」徐渭叩案大笑:「笑話、笑話!侯爺,我看咱們也不必兜圈子了!你是為了給程允鋒報仇,我是為了替胡少保出氣,各人的心思,各人心裡明白,天下蒼生你瞧見了幾個?億兆百姓,又有多少認得你?就不用抬出他們打這個虎皮大旗了罷?」他笑得極暢極冷,中間雖夾雜著兩聲咳嗽,卻仍似雨中激雷閃電,透著利落凶狠。

    常思豪聽得十分彆扭,有意把劍家思路講出來和他探討一番,然而自己最初也確然是想為程允鋒報仇,多加解釋反而無益。也就學廖孤石,乾脆來個無所謂了,笑道:「先生直言快語,令人心折。」

    徐渭眼袋上兜,鼻翼翻冷,哼了一聲,似乎那意思是:「閒話少說。」常思豪又陪了一笑,當下把自己這邊掌握的信息和情況和他交了底。徐渭聽罷失笑,說道:「想以二子對付徐階,是不瞭解他的為人。徐階這人拉得下臉,也狠得下心,對這兩個兒子也是當捨便捨,咱們扣在手裡也沒多大用處。此人心思細密,辦事妥貼,身邊一切都理得井井有條。要想贏他,首先要打亂他的節奏,進而擊潰其心,令其失去鬥志,方能奠定勝局。」

    常思豪凝目回想,徐階在與自己有身體接觸時,一段時間內腕脈確實急促不已,這生理上的反應是克制不住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打亂了節奏」。問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對他多做身體上的接觸?」

    徐渭似乎在嘲笑他不知變通般,居然又難得地笑了:「擾身既然是為驚心,那何不直搗黃龍呢?梁班主,你的嗓子如今怎樣了?」梁伯龍道:「恢復得弗錯,怎麼,哪廂用得著吾哉?」徐渭道:「要開大戲,怎能不用你這大角兒?」梁伯龍大笑道:「好,儂若肯編,吾便肯唱,省得這一身牢騷,滿腔熱血,無處安放!」

    徐階身上本來沒受風寒,大熱天被厚衣捂出一身透汗,無端吃了一杯薑蔥蒜酒,又喝了一大碗羊湯,都是溫辛發熱的東西,當晚不覺怎樣,可是第二天起來便覺上火,槽牙鈍痛,內腮邊生了些口瘡出來,不管涼茶熱飯,送進嘴裡便要疼上一遭,不免心煩意躁。

    他連日吃些涼食瓜果,過了四五天,牙疼漸消,瘡口漸漸平復,神思從病痛中回到現實,反而更覺煩亂,閒坐無事,便到書房裡觀賞收藏的字畫。

    官場糜濁,閒暇時三五聚會談詩論道、數黑論黃,既可在風雅中得到暫時的解脫,也是一種交際往來的重要途徑。徐階為官多年,自己覓購、他人贈送的書畫精品數不勝數,此時打開桌案背後的大櫃,面對一檔檔的卷軸,竟有種無所適從之感。

    猶豫了半天,他還是拿了最常看的那兩軸,合上了櫃門。轉身將兩個卷軸輕輕放在桌上,拉過椅子坐下,將其中一個緩緩展開。

    卷軸黃中微微透青,是造紙混漿時加入了綠苔,紙內暗細紋路看上去如草染荒城,是一片帶有生機的陳跡。

    這是北宋米元章的望海樓原本,寫的是:雲間鐵甕近青天,縹緲飛樓百尺連。三峽江聲流筆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幾番畫角催紅日,無事滄洲起白煙。忽憶賞心何處是?春風秋月兩茫然。

    徐階凝神而觀,時而賞詩,時而品字,此詩意態雄渾不失細膩,氣象直追盛唐。然而字體卻多帶偏斜,重勢不工,失於結構,便少莊嚴。看罷多時,他合卷閉上了眼睛,表情裡流瀉出一絲淡淡的遺憾。歇了一歇,又將另一幅展開,上面裱的卻是一封信簡,標題是賀嚴公生日書。這是當年嚴嵩壽誕,胡宗憲命徐渭代書表賀之作。倒嚴之後,從府中查抄出來,便成了指認胡為嚴黨的罪證之一。

    這封信言辭華美,歌功頌德,極盡吹捧之能事,字體接近米元章,卻收攏得端嚴偉岸,尤其轉折處力度勾雄,顯現出驚人的氣魄和變化,使人覺得有如此筆力之輩其性必然傲立獨行,決然無法寫出如此肉麻文字,可是偏偏落墨如鐵,切切真真,觀來便有一種英雄於矮簷下折腰摧眉,暗裡卻咬齒如憤的情態躍然紙上。

    徐階明白,徐渭雖然與胡宗憲相處合洽,可是他對嚴嵩是深惡痛絕的。當年嚴嵩勢大,不依托在他的門下便無法自保,胡宗憲與之交結之心也有無奈在焉,徐渭為了朋友,也不得不如此。然而他的心情卻都留在了字裡行間。這封信看起來如金玉華堂,洋洋壯美,可是細觀之下字字雄強稜岸,彷彿粗礪剛傲的塊壘青巖,那種鬱憤難舒之氣,與王右軍喪亂貼中的哽哽悲慟有著同樣的感染,甚至可以說兩者達到的高度,可以等量齊觀。

    他一面看信,一面以手指虛畫,感受其中的力度和氣勢,神思深入之際不覺內心生癢,當即命人研墨鋪紙,起身提筆臨摹。

    片時之後珠簾挑響,徐瑛走了進來,見父親凝神寫字,便悄無聲息地湊近。他自幼在父親督導下學習,對於書法也頗有見地,此刻瞧著紙上文字,臉上露出笑容道:「爹,我總以為您的字早就成了,卻不想仍在變化,總有進步。」徐階提筆觀瞧,覺得自己這幾字結構雖佳,用筆卻顯得幽深逼仄,個中變化、靈動與氣象,皆遠不及徐渭原體,卻也不對兒子解釋,淡淡問道:「這幾日,外面有什麼消息?」

    徐瑛笑道:「嗨,我看您是白擔心,那姓常的閒得沒事幹,找來了梁伯龍那幾個戲子,今兒東廠、明兒侯府地辦堂會,招了一幫人喝酒玩樂,僅此而已。」

    徐階經風過lang多少年,極其敏感,立刻問道:「他們請的都是什麼人?」

    徐瑛笑道:「多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您不用緊張。他們根基才有多深?能請到那些人,我看也不過是因為郭督公的面子。」

    郭書榮華的面子能為對方所用,兒子卻是這副表情,徐階幾乎想要伸手給他一個嘴巴。壓著火氣道:「堂會上常思豪和他們談說些什麼?」徐瑛道:「沒說什麼啊,能說什麼?被請的官員裡也有咱的人,回來報說,他們只是看戲聊天,另外還請了不少書畫名流之類,爹,我看那常思豪是個老粗,此舉不過是小人得志後急著想擴展一下交遊圈子,往自己臉上貼貼金罷了。您不也說他沒別的本事嗎?」

    徐階凝目不語,照說對方在強烈的挑釁之後,接下來應該藏有後招,決然沒有轉身去玩樂的道理,難道是看自己沉穩不受激便退縮了?恐怕不大可能。又問道:「梁伯龍他們唱的什麼戲?是不是又有諷刺暗示的內容?」

    徐瑛搖頭:「沒有。他們唱的都是些新戲段,多屬才子佳人一類,聽說是一個什麼叫田水月的人寫的,挺雅致就是了。」

    話尤未了,就見「啪嗒」一聲,父親手中筆管落在紙上,二目直怔如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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