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怔怔聽著,心想除了林夕夕讓你傷心的事,其中還另有別情?
燕臨淵踱開了兩步,緩緩道:「我爹建閣是為了聚攏豪傑反抗嘉靖,為他的老大哥『一盞紅纓萬世雄』姬向榮報仇,當初我把小哀救回江南,告訴大家這是嘉靖的兒子,我爹就起了拿他報復嘉靖的念頭。他一直想扶姬向榮之孫姬野平做閣主,讓小哀成為姬野平的輔臣。可是小哀的聰明才智比姬野平強上許多,我爹怕他的風頭將姬野平蓋過,產生威脅,因此才把他送到無憂堂。目的是在培養他武功的同時,讓他接受道門思想,變得沒有野心。」
常思豪聽得眉頭皺起,暗道:「原來竟是這樣!看來還是水顏香說得對,可憐長孫大哥現在還蒙在鼓裡……」回憶著長孫笑遲相關的談吐表情,又覺不那麼對味,心想:「以他的才智,不會這麼遲鈍吧?莫非他心裡什麼都明白,只是礙於養育之恩,所以才……」
燕臨淵仰望著葉隙的微光:「我一直覺得孩子無辜,在這個問題上和父親分歧很大,鬧得很僵,加上心情一直不好,因此才lang跡江湖,四海為家。小哀和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曾有過夢想和追求,可是卻在某天突然發現,世界並不會因我們的努力而改變多少,而那些夢想和追求,也根本抵不上逝去青春的份量,因此,我們都變得倍加珍惜餘下的時光。」說到這兒,轉過身來望著常思豪:「也許這些你現在還無法真正理解,但有一天,你會明白。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只是:這個忙,我幫不了。」他一招手,帶著燕舒眉闊步向前走去。
常思豪靜靜瞧他背影,忽然大聲喊道:「你若真不在乎,為什麼還去追火黎孤溫?」
燕氏父女不答,健步如飛,消失在林蔭之後。
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常思豪一時廢然心空。
冷卻的熱血,真的不會再回溫麼?如果放棄追求,如果只是瞭望,如果讓夢想只是夢想,那麼它將永遠高懸在天空裡,照耀著、嘲笑著下面那一片片青春的墳場吧。
回到山谷小村時日頭已然偏西,眾婦女一見李雙吉是走著歸來,都大喜圍上,爭著將各家積存的食物拿出給他吃。李雙吉也著實餓了,左接一根香蕉右抓一把核桃,吃了個不亦樂乎。村長也捶著後腰拄著拐棍走到夕陽底下,撅著山羊鬍子瞧著,笑瞇瞇地叨咕:「能吃好,能吃好。能吃就能幹,不白費糧食。」飽餐已畢,常思豪道:「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村長,您有什麼要求心管提,我們能做到的,一定盡量滿足。」
村長笑道:「好,好,年輕人,你很知恩懂禮啊!那就留下和我們一起生活吧。」常思豪有些尷尬:「其實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村長和眾婦女一聽,臉上登時都有些不大好看。常思豪跟他們解釋了半天「重要的事情」,可是瞧他們的臉色,顯然這些都不過是托辭而已。村長拿拐棍戳著他的腦門,語重心長地道:「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命若沒了還會說這些嗎?小小年紀,不要這麼奸詐!你這樣早晚還是要吃虧的呀!」婦女們都道:「就是,就是。」
李雙吉吃得溝滿壕平,扶著肚子湊過來道:「村長啊!你剛才誇俺來著,俺不能讓你白誇啊,有啥活兒沒有,俺這就給你搭把手兒唄?」他嗓門頗大,村長雖然耳聾,卻也聽得悶真,登時點頭:「好!這才是實在人的樣子,看飯量就知道人品!唉,你這個小兄弟不行啊!」李雙吉瞧瞧常思豪,哈哈大笑。村長伸出手去在他的屁股上拍了拍:「好孩子,留個種吧!」
兩個人沒等弄明白怎麼回事,便被分別塞進了兩個尖錐草棚。常思豪定睛看去,自己這棚裡抱膝坐在草鋪上的正是海沫。此刻她羞紅的面頰低埋在膝蓋之間,兩隻小腿肚渾圓而緊繃,皮膚上是一種經年久曬的水色,雖然不是什麼美女,卻也被青春撐起一份動人。
常思豪只覺嗓子有些發乾,站在山石裂縫般的入口處一動不動。
棚中一暗,身後有大嬸在外面掛上了布簾。
光線從草棚的縫隙中照進來,落在海沫的身上、腿上,宛若星光。
尷尬中,海沫打破沉默,給他講起了這村子的事情。
原來她們原本都生活在島北方的一個大鎮子,但是連年鬧海盜,男人們都被捉走殺光。在一次大的屠殺之後,僥倖逃生的村長帶著一些婦女選擇了背井離鄉。他們長途跋涉來到島南部這個無人的山谷住下來,開始了新的生活。這裡與世隔絕,幾乎沒有人來造訪,男丁的缺乏使人口無法延續,等待這村子的便只有滅亡。
「可是,我看村裡還有孩子啊。」常思豪有些疑惑地問。
海沫道:「都是村長的。」
常思豪:「唔……」
「可能我們被神拋棄了,就應該這樣滅絕吧。」海沫說話的同時,眼睛裡有些茫然。
常思豪搖搖頭:「該死的,是那些海盜才對。」
他在自己的心跳聲外忽然聽到些許悉索,意識到是她在解身上那件僅有的衣裳,不禁大感拘促。
海沫在黑暗中無聲地貼過來。
少女的體香兼雜著些許海水的味道,青春是如此溫熱而緊繃。
常思豪退後半步,忽然光亮一閃,布簾跳起,浪花的小身子出現在棚口。光線在她腳下形成一個銳利的尖錐,恍若有形。
她緊咬下唇忍抑著哭態,甩手將一個硬物拋在常思豪的身上,大聲喊道:「他是我先發現的!」說完轉身跑開。
「小妹!小妹!」海沫手掩胸口,追了出去。
常思豪撿起地上的硬物,手感熟悉,伸到光線處一看,是裝著程允鋒家傳玉珮的錦囊。心中忽然一跳:「這次它丟了這麼久,我居然還未察覺……」手指輕輕在上面搓捏著,想到無處找尋的程家小姐,一時愁悵滿懷。
一位大嬸抿嘴喜滋滋地鑽進棚來,抹了把梳得整齊油亮的鬢角,怯眉偷眼地瞧瞧常思豪,搓著手靦腆一笑:「該我了吧?」
就在這時,另一個草棚中傳出李雙吉帶著哭腔的叫喊聲:「大娘,您這是幹啥呀大娘,這不合適吧大娘?」同時還有布帛撕裂的聲音。常思豪趕忙道:「我去看看。」出來還沒等到近前,只聽撲裡撲通一陣響,李雙吉披著半片衫子跑了出來,兩個半大老太太擰著小腳甩著**在後面邊追邊喊:「這孩子你說說,害的啥臊啊真是的……」其它正在「排隊」的婦女一見這狀況,都各抄鍋鏟條帚圍了上來:「別讓這薄情漢跑了!」「抓住他們!」李雙吉瞅見常思豪,帶著哭腔大聲喊道:「俺的爺呀!這整不了啊這!咱蹽吧趕緊的!」
二人撒腳如飛往谷外便逃,翻山越嶺直出來三四十里地這才停下,李雙吉扶樹呼呼喘著粗氣道:「哎呀媽呀,幸虧跟您學了兩腳天機步,要不然非得折在這地方不可。」
常思豪笑著把斬lang扔給他當拐棍:「你留在這也不錯啊,以後可以當村長。」李雙吉崩潰道:「您可白逗了。」他喘了一會兒,呼吸漸漸平息了些:「唉,說實在的,人家救了咱的性命,咱們還真有點對不住人家。」常思豪凝目回望,收斂了笑容:「她們被逼得在這深山爛谷中生活,全是海盜做的孽,沿海一帶像她們這樣的村落居民還不知有多少。將來把曾一本這夥人剿除乾淨,她們就可以重見天日了。」
李雙吉歎口氣,一調屁股坐在地上,道:「其實這裡和世外桃源差不多,要是咱們沿路回去找,她們或許又都不見了。」常思豪笑道:「很有可能,說不定她們是龍王爺變來逗咱們玩的呢。咱們可別睡過去,否則醒來一看,身子還在海上漂著,那可大事不好。」忽然想起件事,問道:「小龍女倒底為什麼不正經?」李雙吉眨巴眨巴眼睛,這才想起來這話茬兒打哪來的,道:「嗨,你想想,她家有根定海神針,既是針那自然是姑娘家做女紅用的,可上面卻又沒針眼……」常思豪等了半天沒有下文,忽然明白個中意思,「撲」一聲笑噴出來,道:「雙吉,這等事你自己絕想不出來,你快說,是聽誰講的?」李雙吉耷著大腦袋,怏愀愀地道:「還能有誰?俺娘唄。」常思豪道:「你娘怎會和你說這個?」李雙吉扁了扁嘴巴,賴賴歪歪似乎不大想說,最後還是忍不住道:「嗨,俺也不要這個臉了。說實話,俺娘這人,扯起閒蛋一篇兒一篇兒的,年輕時就不大正經。俺爹本來是有婦之夫,是俺娘趁他婆娘懷孕的時候,把他勾搭上的。後來可能也是報應,俺爹有一回給官老爺家做木匠活的時候,又跟人家裡一個小妾套上了,結果被人家發現,當場打死,官家又派出人來追殺俺們娘倆,要斬草除根。俺娘沒辦法,帶俺躲出了關外,又讓俺改跟了她的姓。俺家沒別的,就這點臭底兒,你這回都清楚了。」
常思豪呆愣半晌,歎道:「怪不得當初咱倆初見面,你會那麼說女人。雙吉啊,人這東西有好有壞,而且好也未必一直好,壞也未必一直壞,很多事情,你還是別想得太極端為好。」李雙吉笑了一笑:「俺知道,姑娘裡頭當然有好的,就像二……嗯,總之是有好的。」眼神放遠,不言語了。次日下午二人走出森林,好容易找見人家打聽路徑,三天後來到海南島北端瓊州府境內。進了港口沒走多遠,忽聽有人呼喊:「嘿!嘿!你倆上哪兒去?過來過來!」
兩人側頭向右看去,街邊一間酒館窗口裡有人手搖雞腿探出半個身子,笑嘻嘻地打著招呼,鬍子拉茬的嘴邊儘是油。常思豪心想:「咦?他把雪山尼弄到海南來,原來還沒走。」近前拱手道:「原來是蕭公子。」蕭今拾月笑道:「哎呀哎呀,什麼公子母子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人類都是我親戚,進來進來!一起吃吧!」此時海南天氣已然頗熱,常思豪和李雙吉頂著火紅的日頭在長途跋涉後四馬汗流、又饑又渴,隔窗一瞧,蕭今拾月的桌上左一個盤子右一個碗,雞鴨魚肉俱全,吃了一半,還有很多沒動。當時過了期的餓勁兒又都被勾起來,相視一樂,走進酒館落座,也不客氣,手撕把抓,片刻功夫將桌上菜餚吃了個乾乾淨淨。
蕭今拾月拍案讚道:「風捲殘雲真男子!過癮!來,這還有酒呢!」
常、李二人抓過酒壺,你一口我一口,登時喝乾。
蕭今拾月一挑大指:「鯨吸龍吞暢人懷,痛快!」常思豪和李雙吉打著嗝兒同時拱手:「見笑。」蕭今拾月笑道:「不必客氣,我也吃好了,兩位總是這麼熱情哪行,下回一定得換我請了。」常思豪怔了半晌,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替他結賬,道:「……我沒錢。」李雙吉攤手:「我也沒有。」蕭今拾月道:「那怎麼辦?」
三人你瞧我,我瞧你,看了一圈,誰也不吱聲,常思豪抹了把汗。李雙吉道:「大丈夫敢做敢當,一頓飯錢而已,留下刷幾天碗也能抵了。」蕭今拾月滿臉敬意,伸掌在桌上一拍:「好漢子!頂天立地,有擔當!那你留下刷碗吧,再會啦!」說著一湧身,從窗口跳了出去。
他的身影一溜煙消失在街角,常思豪和李雙吉相互瞧了一眼,都大感喪氣。李雙吉道:「俺就知道這瘋子不會這麼好心!」掌櫃在旁邊聽了半天了,蕭今拾月跑得太快,令他猝不及防,但看坐著這兩位倒像是很有擔當,當時拉著長臉走了過來:「兩位客官,這賬?」常思豪手往懷裡一伸,摸出戚大人給的那柄脅差來。掌櫃一瞧這刀形,立刻變色後退,顫手指道:「你紅嘰……」旁邊有兩桌零散食客,說話間往這邊一搭眼,登時桌翻椅倒,丟了魂般,嚇得奪門而逃。
常思豪反應過來,心想:「大概是沿海居民被倭寇殺得怕了,唉,看個刀就怕成這樣,也不知受了多少欺侮?」安慰掌櫃道:「你別害怕,這附近哪有當鋪?你告訴我,待會兒我回來再還你飯錢,成不成?」
掌櫃心想:「他還想打劫當鋪!」哆哆嗦嗦道:「大,大,大哥……奧尼給……我們這兒當鋪沒有的斯,飯錢不要的斯,凱尼希那呆哭大仨姨,不要了……」兩肩膀夾著腦袋,向後縮去。
他這海南方言加上半生不熟的日本話,亂七八糟,聽得常思豪糊里糊塗,剛想要去拉住他解釋,身子一動,那掌櫃「光」一聲,後背撞上酒櫃,吃嚇跌倒在地,閉著眼把兩手舉在空中亂擋亂揮,岔了音地喊道:「別殺我!別殺我!古埋大撒伊!瓦他兮是良民的斯!」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凌空飛來,「格當」一聲,落在了他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