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鬧半天,眾人決定還是見師尊去請罪。常思豪頂日頭抹著汗跟在一行人後面,回到山頂,隔著老遠便聽洞中談笑的聲音,吳道正笑:「小雪呀,你不管是這人還是這脾氣,可都一點也沒老呢。」碧雲僧道:「還說!她沒老,你倒老了?寫什麼『一夢方醒發生白』,你這滿頭黑髮,又哪裡有白的了?」吳道說道:「你沒瞧見?這裡有一根,這裡真的有一根……」碧雲僧道:「幾十歲的人了,有一根白頭髮算什麼?我連黑的都沒有!」雪山尼嗔道:「你怎麼沒有?剛才不是畫了一頭麼?」
付凝芳輕輕咳嗽一聲,報門而入。
吳道瞧安瑞文和敬國沙渾身黑濕狼狽,問過緣由,反倒笑了:「國沙呀,起來起來,你做過的事情,為師早就知道了。」敬國沙大吃一驚:「師父,您知道我是東廠的人?那……怎會容我留到現在?」吳道一笑:「把你清走,對方必然還要另派旁人,而你沒有完成使命,只怕也要受到責罰。我那些藥方武功不過是微末小技,算不得什麼,因此便都交在你手上,讓你能完成任務,我也落個清靜省心。」
敬國沙這才明白為何當初師父能那麼「湊巧而放心」地安排自己幫安師兄打理藥室重地,流淚向上叩頭道:「師父,我該死!我該死!」
吳道笑將大袖一拂:「起來吧,你心中若無半分善念,當初伺候你安師兄也不會那樣盡心。而且來到我身邊之後,也僅是頭兩年盜了些東西送走,後來一直都很安穩。你的變化都在為師眼裡、心裡,不用多說啦。」
姚靈璧道:「師父,咱們這還有個病人要治,既然藥室被燒,唯今之計還得想想辦法,先給他配一副解毒藥,否則看病況,這人恐怕熬不過中午……」
「中午?」常思豪聽得心頭一揪:現在時候已經差不多了,這哪還來得及啊!文夢商忽然一拍腦袋:「你不說我倒忘了!」往懷裡一摸,掏出兩瓶藥來。一瓶是六沉定風燒,一瓶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藥。
常思豪眼睛立刻亮了:「沒想到藥室燒燬,這兩瓶藥倒沒事?」
文夢商道:「嗨,這藥根本就沒燒著!我去取藥,敬師弟把這兩瓶給了我,告訴我先回去,他收拾一下就來。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他是要去跟安師兄坦白啊,結果走著走著聞著山風刮上來的煙氣,一回頭發現著火了,趕忙下去救火,發現自己一個人不成,這才又折返山上叫人,一時間亂糟糟的,早把這解藥的事給忘了!」
常思豪哪還有心聽他細說?伸手剛想接藥,忽見白光一閃,其中一瓶已被雪山尼奪了去。常思豪一驚:「前輩!您這是……」雪山尼瞧瞧手中藥瓶,道:「我認得!這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藥!我已答應我那小徒弟零音,幫她替人要一瓶。」說完揣進懷裡。常思豪一著急,兩隻手差點抓到她前胸上,趕忙剎住道:「那就是替我要的啊!」雪山尼點點頭:「我知道,以後我交給她,她會給你。」
碧雲僧皺起眉頭:「你直接給他還不是一樣嗎?」雪山尼道:「你懂什麼?我徒弟的表哥欠他一個人情,把藥送給他,就是還了這份人情債。我給他算怎麼回事?我是受了我徒弟之托,可不是受他之托。」
常思豪表情黯了下去:「這人情債本來也不算數的,就算有,也早已一筆勾銷了。」雪山尼奇道:「勾銷?怎麼勾銷的?」常思豪歎了口氣:「廖公子已經死了。」他拿著六沉定風燒低頭出洞,來給李雙吉灌下。雪山尼呆愣半晌,追出問:「他怎麼死的?」常思豪一五一十,將自己和荊零雨如何到京、如何進百劍盟,後來廖孤石如何死在廖廣城劍下等事講說一遍。雪山尼問:「這事零音知道麼?」常思豪道:「顏香館一別,我們就失去了聯絡。但修劍堂血案鬧得很大,傳之於外,她應該聽得到風聲的。就怕她……」雪山尼見他神情猶豫,皺眉道:「怕她什麼?大男人幹什麼吞吞吐吐?」常思豪便把在街上看到丹巴桑頓懷抱明妃的事情說了。雪山尼怒道:「那你怎麼不救她?」常思豪道:「一來只是看著像,沒有確認清楚,二來我身邊的事情又亂又多,先是到遼東防土蠻,後來又……」雪山尼斜眼發出一聲冷哼:「你連身邊的朋友都不顧念,還想什麼國家天下!虛偽!」轉身入洞,眨眼間又拉著碧雲僧飛身而出,往山下便沖。碧雲僧口中不住道:「哎,你這是幹什麼,這是要上哪兒去?」雪山尼道:「別廢話!」眨眼間便落下山坡不見了。
常思豪望著二老離去的方向發愣良久,忽聽沉沉一聲咳嗽,低頭看去,原來李雙吉睜開了眼睛,胳膊上的腫脹已然消了大半。海沫、浪花在旁邊都笑了:「我們說的不錯吧?神仙的藥,哪有不好使的?」
李雙吉皮糙肉厚,恢復了神智便有精神,只是幾天沒吃東西,略顯虛弱。常思豪攙著他進洞中拜謝,卻見八魔、安碧薰和燕氏父女都齊刷刷跪在雲床之前,哽咽失語。
吳道目光在眾人頭上掃過,一笑道:「你們不必悲傷,為師這心裡很是高興啊,凝芳、倚荷,你們母女算是團圓了,國沙心裡的疙瘩也打開了,其餘你們幾個也是兄弟和睦,夫妻和美,為師沒有什麼可惦記的,臨走之前,還見了兩位老友,做了兩件好事,也算功德圓滿呢。」
忽然傳來「撲、撲」兩聲屁響,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是誰放的,姚靈璧眼尖,瞧見師父素白的道衣下有黃色湯水流出,一股臭氣順著雲床飄散瀰漫。
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扯衣袖跪爬兩步要來給吳道擦拭。吳道擺了擺手,微笑道:「人從屎尿中來,便由屎尿中去。我該走啦。」微微直了直身子,眼望洞口微光,含笑喃喃道:「修道人無兒無女,一生道法,無非是修成一個好身體,為了平時無病少災,老後不給旁人添累贅罷了。嘿嘿,說什麼屍解,道什麼飛昇,瓜熟蒂便落,春至自融冰。講什麼添油,論什麼續命,無芯早晚滅,哪似永星明?燃盡滿身光與熱,不枉人間照世亮一程。」說罷哈哈一笑,頭顱低去,便不動了。
「師父!」「祖師!」洞中頓時哭成一片。
常思豪剛才還見他笑語殷殷,哪成想轉瞬之間竟然就是陰陽永隔,回想這半日雖與他連話也沒說上幾句,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而且若非人家指出毛病,自己還在夢中,最後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一時間悲從中來,伏在地上放聲痛哭。
吳道對自己身後之事早有囑咐,八魔哭罷多時,一齊動手,將乾柴架在雲床之下點著,退出洞外叩拜已畢,推動大石將洞口封死,堆土掩埋。燕臨淵、常思豪都準備為吳道守靈,付凝芳怒道:「若非你們來攪鬧清靜,師父也不會走得這麼快!既然已經各遂心願,你們還不從速離開!」燕、常二人一臉尷尬,無言以對。妙豐將他們拉到一邊,歉然道:「人死如燈滅,何靈可守?你們請回罷。」聲音大有落寞。二人瞧八魔確無設棚祭奠之意,也都明白這是道家的生死達觀,又瞧文夢商、施謝唐兄弟也在沖這邊怒目而視,顯然對闖上山來之事還耿耿於懷。也就不再堅持,最後在洞口前拜了四拜,起身告辭。
下山路上,常思豪不時瞧瞧燕臨淵,感覺心裡有許多話想說,一時卻找不到頭緒和措詞,走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喚了聲道:「燕大劍,」
燕臨淵冷眼掃來:「侯爺有何吩咐?」常思豪忙道:「不敢!咱們在劍門道上一會後,我覺著燕大劍憂懷家國,心有大明。聚豪閣扶持古田軍謀圖起義的事,不知您是如何看法?」燕臨淵道:「我已經離開很久了,他們的事情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什麼家國之事,我一概沒有興趣。」常思豪道:「那您和令嬡在得知手卷內容之後,為何急急去追趕火黎孤溫呢?」燕臨淵步子一停,望過來道:「侯爺行事說話,倒有幾分東廠之風啊。」常思豪道:「我與東廠無關,也不是燕大劍的敵人。只是想告訴您:在某些方面,我和您的心情是一樣的。」
燕臨淵與他分別之後,在一路南下的過程中,也曾著意打聽了些他的事情和江湖現況,此刻與之對視良久,點了點頭:「我去追火黎孤溫,是想告訴他一件事。那就是韃子兵馬已經在殺往瓦剌的途中。」
常思豪一驚:「這消息確切麼?」
燕臨淵道:「我在邊境救過的人很多,他們由於自身所限,對情況或許摸得不准,但是不會亂編。據說此次出兵是俺答之孫把漢那吉帶隊,他父親是俺答第三子鐵背台吉,由於鐵背台吉早亡,把漢那吉便由奶奶一克哈屯養大,自幼極受寵愛。俺答派他去打瓦剌,是想培養他在軍隊中的威信,為將來接替自己做準備。」
常思豪心中暗喜,鎮定地點著頭:「原來是這樣。」又道:「那麼你準備把消息告訴火黎國師,是想讓他回去助防韃靼,這樣也就無暇聯絡古田軍起兵了。」燕臨淵道:「可惜我沒能再找見他,看來這一場大兵禍,終究還是不能避免。」
常思豪猶豫了一下,說道:「瓦剌、韃靼兩方面一打起來,火黎孤溫早晚得到消息回去,可也不必擔心。更重要的事倒在聚豪閣方面。我得到消息說,游老劍客未必支持起義,倒是您父親燕老劍客的心態,有些令人擔憂。關於勸他老人家息兵罷手之事,燕大劍,您還得出頭幫這個忙啊。」
燕臨淵冷冷一笑:「幫忙?怎麼幫?難不成你想讓我去勸他?」
常思豪對他這語氣頗感奇怪。
燕臨淵移開了目光:「你知不知道我為何離開聚豪閣?小哀又為何會被送到無憂堂來學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