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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章 醉人 文 / 九指書魔

    常思豪聽這話味不對,有心凝神細聽,卻見一人扶門框從殿口探出頭來,顯然已經聽到了自己的步音。此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黃焦焦的面皮,留著兩撇短鬚,與常思豪目光一接,登時打個嗔又縮了回去。

    常思豪闊步進殿,目光一掃,見那黃面男子縮手縮腳,已蹲回在殿門邊。身著黃布衫,腳下舊草鞋,旁邊放了兩隻木桶、一條扁擔。殿中空空蕩蕩,再無旁人,覺得有些奇怪:「剛才明明聽到有人說話,難道是他在自言自語?」

    那男子扶膝低頭,聳著肩膀一言不發,眼珠在眶裡不住地轉。常思豪瞧來瞧去,越發覺得不像好人,猛地抽劍喝道:「你好大膽子!」那男子聽劍響嚇得一蹬腿,險些來個雲裡翻,忙不迭跪地磕頭道:「老爺饒命小的可不敢了!」常思豪知道自己衣著華貴又手拿兵刃,大概是被他當成了什麼地面上的人物。心中暗笑,冷冷道:「那女人呢?」男子道:「她?當然和她男人在一起。」常思豪寒著臉:「你想幹什麼來著?」男子道:「小的可不敢真干!」常思豪把劍往前一送,嚇得他立刻堆了下去,急忙搖手:「老爺饒命!其實也不怨我起這心,主要是她那男人只知喝酒哪是過日子的人?那麼好個小娘子與其跟著他那樣的還不如跟了我呢……」

    他說起話來一氣連成,吐字又緊又快,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本身說話就這習慣。

    常思豪氣樂了:「跟你?你比人家強到哪兒?」

    男子沒想到他能問起這個,舉足無措地道:「小的……小的家裡是三間大瓦房還有一盤磨而且,而且在燒鍋跑腿兒至少有個正經營生,我娘腿腳也硬朗將來看個孩子做個飯啥的都沒問題……」

    常思豪瞧著旁邊那兩隻木桶,雖然上面有蓋,仍然透出一股酒香來。心想:「敢情這人是賣酒的,大概看上了一個酒鬼的老婆,想要勾勾搭搭。可巧讓我遇上,若不給他些厲害,豈不壞了那女子的名節?」說道:「一家人過一家日子,人家打酒,你就做你的生意,想什麼歪門邪道!今日該著吃我一劍!」說著把劍舉高。

    那沽酒郎嗷一聲怪叫:「我媽八十了!」軟趴在地。

    常思豪忍笑繃著臉:「喲,你還知道惦記老媽?」沽酒郎:「倒也不是,主要是她惦記我。我媽十八嫁人二十守寡,靠著姘野漢子把我養大,主要是從小凡事她都可著我來,長大了我自然也要可著她,實話說要不是她挑三撿四我光棍也不能打這些年,當然了做兒的不該說當娘的不是,主要是……」

    「得了得了!」

    常思豪懶得再聽下去,輕輕點了他一腳道:「奸盜邪淫的事,以後少琢磨!」緩緩收劍入鞘。

    「是,是!」那沽酒郎不住點頭,揉抹胸口吐著氣,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這時李雙吉拴好了馬匹也走進殿中,朝他瞄了一眼,環視殿內空蕩,森然黑冷,把行李擱下便又走出去,抬手去抽簷下的椽條。不多時抽得一抱,回來擱地上碼成井字,燃紙媒點起火來。常思豪褪下大氅對火烘烤著,見那沽酒郎縮身縮腳模樣可憐,便招呼道:「過來一起烤烤火吧。」那人陪笑容「哎、哎。」地答應著,卻是不敢過來。常思豪知道剛才自己嚇著了他,掏出一塊碎銀道:「這雨天還挺涼。老兄,煩你把那酒篩兩角來。」

    那人沒動,李雙吉接了銀子湊近去,揭開桶蓋聞聞,咧嘴一笑:「挺香啊!」那人攏著桶沿道:「這……這雜糧酒是我們鄉下人釀的玩意兒,上不得檯面的您還是別買了。」李雙吉把銀子遞過,那人不接,強作一笑:「爺,您老別罵我這桶是給人送的,不能賣真不能賣。」李雙吉道:「送的?這荒郊野地你給誰送?」

    那人陪笑道:「我不瞎說,這戶人家住的是偏僻些卻是我們燒鍋的老客兒,三五日間準能要上兩桶。」李雙吉笑道:「這兩桶起碼四十來斤,三五日就能喝乾?看來這大家子酒量都不賴啊!」沽酒郎道:「嗨,什麼大家子其實就倆人兒,男人模樣挺斯文誰想到這麼能喝呢?大概是考不上功名便借酒澆愁吧。唸書人可不就這樣兒,大事幹不了小事不愛干,嘴饞手懶哪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唉,可惜了他那小……」忽然有所意識,向旁邊偷瞄了一眼,不敢再往下說了。常思豪心想:「敢情他不是嚇的,本身就是個話癆,磨叨起來連個大氣兒都不喘。」

    李雙吉哪裡還聽這廢話?把桶往自己身前一拽,抄木勺便舀。

    「哎,哎……」那沽酒的話癆眼睛瞪大,伸手待要去攔,瞧見李雙吉那勺酒已入口,卻又僵在半空裡,彷彿瞧見了自己挨揍的畫面。李雙吉仰頭喝盡了,笑道:「哎啥哎?他能喝,還差俺這兩口?你個做買賣人,腦筋比俺還死。」把銀子往他手裡一拍,又舀了一勺送到常思豪近前,道:「這酒不錯呢!」常思豪接過來,瞧著那話癆發白的臉色心想:「西藏來攻,必走四川,內地百姓過慣了太平日子,多半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刀槍。亮個劍就嚇成這樣,將來真打起來,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一飲而盡,囑咐李雙吉禮貌些把勺歸還,不要再喝了。

    僅是這兩勺酒,縱給十個錢也未免嫌多。李雙吉有些不情願,卻仍是聽話照做。殿外雨聲一陣大一陣小,他在火堆邊鋪好毛氈,伺候常思豪躺下,自己也靠牆坐下打盹兒,過不多時便響起鼾聲。

    常思豪望著吞吐不定的火光,一陣想到吟兒,一陣擔心阿遙,一陣感慨陳勝一,一陣愁念絕響,困意漸漸湧上來,掩掩衣衫,沉沉睡去。一覺醒來睜開雙眼,屋頂破敗處射入的光線交叉過暗,彷彿一條條浮在空中的光之走廊,他感覺頭有點疼,伸個懶腰翻身坐起,忽然發現不見了行李,起身掃望,只見四下裡空空蕩蕩,殿門口鋪進一方晨光,那沽酒郎已不知到哪裡去了。他趕忙搖醒李雙吉,出來殿前殿後地尋找,此時仍有細雨濛濛地下著,四外頹壁流泥,草色生新,哪有半個人影?尋一圈回到殿口,只見李雙吉在門樓下招手叫喊:「馬也沒了!」到得近前,只見地面上蹄印已被雨水泡散,不甚清晰,顯然馬匹是夜裡就已經被牽走了。常思豪心中疑惑:「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能無聲無息地偷走行李、盜走馬匹,莫非那話癆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見李雙吉衝著四外大吵大罵,便拉住他道:「算了,咱們趕路要緊,好在行李中也沒什麼緊要物件。」

    李雙吉急道:「行李無所謂,馬呢?沒馬怎麼趕路?」

    常思豪心知馬若是夜裡被盜,此時人家早已跑得遠了,說道:「此時報怨無用。到下一個鎮子再買兩匹吧。」

    二人冒著細雨上了大道向東南進發,行出四五里路,李雙吉指著地面:「是咱的馬!」常思豪低頭瞧去,地上果然有四行蹄印,其中兩行蹄印明顯較另一匹更大更深,顯然是三河驪驊騮踩出來的。這蹄印離開大路轉入一條樹木叢雜的小徑,因有樹葉遮雨,因此沒有被水沖散。李雙吉生怕常思豪不肯追,連聲道:「小道不好走,他肯定走的不遠。」常思豪一來也是窩火,二來知道地圖上標示的下一個村鎮至少還要二三十里路程,當下一擺手:「瞧瞧去!」李雙吉大喜,當先衝了下去。

    這小徑曲折通幽,沿路草木漸深,而且沾滿雨露,刮得兩人腿上盡濕。行了一程覺得路途無盡,常思豪漸生煩躁,有心退回去,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正在這時,枝葉嘩動之聲忽然消止,原來前面的李雙吉停住了腳步,正側耳傾聽。常思豪也自剎住,只聽遠處有幽幽的歌聲和著淙淙的水音傳來。

    常思豪忙扯他衣襟:「咱們回去罷。」李雙吉沒動,常思豪道:「你聽這山歌聲音,是個女人家,荒溝野地的遇上咱兩個,豈不嚇著?快走罷。」李雙吉道:「等等,這聲音熟。」常思豪愣了一下,心想你這北方漢子,還能在這大西南遇見熟人?細聽時,那山歌正唱道:「春風率鳥歸,辭寒花綻蕊,細雨清音踏階來,不讓雲獨美。窗稜共枕濕,情癡人不悔,且將舊酒作新茶,一續前朝醉。」聽了這一段,也覺聲音熟悉,忽然倆人眼神一對,都知道是誰了,當下加速行進,這林子有灌木遮掩,顯得很深,卻不料幾步已到盡頭,竄將出來,只覺眼前一闊,只見前方林開處一條清澈的小溪斜橫在綠野山花之間。對岸,林蔭下有一方籬笆小院,院中草廬尖尖,葦色被雨水洗得亮翠清新,纖塵不染。簷下窗隔用丫杈支起,裡面有一女子手托竹杯,正扶桌倚窗而坐,斜斜望著溪水上游出神。

    草廬中響起一個沉厚溫暖的中音:「人都以茶解酒,你卻以酒解酒,豈非醉上加醉麼?」隨著這話音,窗口中緩緩移過一襲粗布白衫,因窗扇擋著,只看得到胸腹間的一段,看身材顯然是個男子。

    那女子目光不移,舒淡而笑:「既可『以毒攻毒』,何妨以醉解醉?」

    常思豪大步向前笑道:「以毒攻毒,毒可兩消,罪上加罪,罪恐難饒啊!」

    「吱呀」一響,草廬木門輕輕打開,那男子緩步走了出來。隔河望著常思豪,露出淡定而又親切的一笑:「兄弟昨夜逃過一劫呀!」

    此時雨見停晴,天空變得開闊而深遠,雲間陽光疏漏,照得他身上白衫耀潔生輝,原來正是長孫笑遲。

    常思豪倒被說得愣了一下,捉條山籐蕩過河來,拉住了他的手:「大哥,京師一別,不想你在這裡!」長孫笑遲笑著有力回握時,水顏香也從屋中走了出來,身上羅裙飄素,臉頰酒色緋紅,眉目間含情帶笑,仍是那份天地萬物皆臣於足底的醉態酣姿。常思豪不敢多看,低頭與嫂嫂見禮。忽聽「撲通」一聲,回頭瞧去,河裡水花高濺,李雙吉坐在河中,手裡抓著半截崩斷的山籐。

    三人哈哈大笑。水顏香到後面取來乾衣,李雙吉更換完畢,左瞧右看大感奇怪:「這不是俺的衣裳麼?」長孫笑遲領著二人到後院觀看,只見昨晚遇到那挑酒的話癆歪在柴草棚裡,旁邊拴著兩匹馬,酒桶、扁擔擱在一邊。長孫笑遲道:「這人叫石忠臣,是宜賓老陳燒鍋的夥計,每隔三五日,便要給我們送酒來。昨夜他冒雨將酒送到,神色卻有些慌張,而且平時皆是挑擔而來,此次樹林中卻又有馬嘶聲響,我以為是江湖上的人追至,查看一番卻又無事,打開他這酒時,卻發現其中一桶裡面,下了極粗劣的蒙漢藥……」

    常思豪立時醒悟:「怪不得昨天東西被偷我毫無察覺,敢情已經中了蒙漢藥。大概因喝的少,藥性又差,因此醒過來後,也不覺得是酒有問題。」可是又覺奇怪:「這廝當著我們的面下藥,我們竟沒發現?」

    那話癆瞧見常、李二人,早嚇得魂飛天外。此刻怕到極處,卻又忽然崩潰,在柴草棚裡喊叫起來:「這事怪不得我是你們強要買我的酒喝!」

    李雙吉過去一把將他揪起來,罵道:「買酒又不是沒給你銀子,誰叫你下藥?我叫你下藥!我叫你下藥!」一邊說一邊抽他嘴巴。

    話癆在臉腮左右搖擺的間隙中帶著哭腔道:「別打!別打!我本來……也沒想……給你們……」

    常思豪忽地明白了:昨天自己剛進院子時除了聽見他自言自語,殿中還有水聲,想來應是酒桶中發出的動靜,那個時候他多半已往酒裡下完了藥正在攪拌。目的卻不是為了給我們喝,而是想給長孫笑遲送來,等他喝完昏倒,好對水顏香強行無禮。

    想到這他攔住了李雙吉,問道:「酒裡有藥,我們舀來喝時你心裡清楚,卻因為害怕而不敢說,是不是?」

    話癆道:「是,是!」常思豪道:「這麼說,你倒是無心害我們了?那又為什麼偷馬匹和行李?」話癆自覺理虧,垂頭瑟縮道:「我瞧你們睡著了,怕醒時反應過來打我就挑了酒想走,到了門樓邊瞧那馬匹不錯,心想反正也把人麻倒了倒不如把這兩匹牲口弄走回城時賣倆錢兒花。解下了馬匹之後又琢磨著既然馬都偷了倒不如把行李也捎上……」李雙吉接口道:「既然捎上了行李倒不如把俺倆也弄死,是不是?」

    話癆順口答道:「是,」趕忙又搖頭:「不敢,那可不敢!絕對不敢!萬萬不敢!」

    常思豪心知這傢伙偷了東西還照常來送酒,顯然是想財色兼收。說道:「大哥,這人對嫂子沒安好心,還是由你發落吧。」長孫笑遲一笑,這種事在水顏香身邊時有發生,兩人早已習慣了。側過頭道:「還是你來處置罷?」水顏香笑道:「好啊。」長孫笑遲拉著常思豪進屋落座。李雙吉跟進來環視四周,只見這屋子是框架結構,支柱木色甚新,顯然建成時間並沒多久。牆面打著白灰,地面鋪著木板,除了兩張新編的籐椅、一方木桌,壁上掛的一把琵琶,一隻三弦,再無其它擺設。心想:「聽說水姑娘跟野漢子跑了,敢情這日子過的也不怎樣。」

    只聽常思豪問道:「大哥,你怎麼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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