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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章 發落 文 / 九指書魔

    武志銘聽常思豪竟不怪自己投誠之事,眼眶一酸,竟然淌下淚來,說道:「我們原也只是通個風、報個訊而已,哪裡想過害人?當時大家進得林來,瞧見蕭今拾月在墳前磕頭祭拜,一個老婦人和一個老尼姑站在邊上,滿頭的黃粉,似乎不能視物,正側耳靜聽,表情傷感。唐家人認出太夫人,便一哄圍上,太夫人也聽出是自家人到了,大聲喝止,言說蕭今拾月並無相害之意,挾她出來是為指問路途,到這墳前一拜而已……」

    常思豪尋思:「連唐太姥姥都這麼說,那麼蕭今拾月果無報仇之心了?他西來之意,難道僅是想看看昔年戰場,祭拜一下先人麼?還是和雪山前輩在玩貓鼠遊戲,順道瞧一眼而已?今日秦夢歡都有些認不出他,可見氣質外形變化之巨,倒底出了什麼事情,讓這天之驕子般的劍客,變得這般邋遢頑皮?真是奇哉怪也。」

    「……齊中華說太夫人是受到了脅迫,說話不盡不實,鼓動之下,大家便衝上去。蕭今拾月也不生氣,笑嘻嘻地一出手就點中了衝前四人的穴道,提起那老尼逕自去了。剩下的幾個人見他武功如此之高,一時也不敢追,上前去要給同伴解穴的功夫,不想齊中華卻摸到唐太夫人身邊,狠狠刺了她一刀。」

    常思豪心知以唐太姥姥的武功,若不是中毒粉雙目致盲,齊中華決沒有這個機會。問道:「齊中華為何要刺她?」

    武志銘道:「當時我們三個也是不知,太夫人的悶哼聲讓唐門眾人回過頭來,一見這情形都紅了眼,各自掄刀向我們四個衝來,我和郭強見這勢頭,不拼也是不成了,跟著齊中華一起動手,把他們全都殺了,那幾個被蕭今拾月點中穴道的無力反抗,自然也就沒留活口。事後問為什麼殺太夫人?齊中華說,從京師出發之前他已得到上峰授意,說是聚豪閣能剿而不能收,侯爺與聚豪閣人關係曖昧,須得隨時照拂,適當引導,勿令其走偏。」

    常思豪默然,心知自己掩護明誠君沈綠、無定河邊搶第三陣賭鬥的真正用意,顯然都沒逃過郭書榮華的眼去。只聽武志銘繼續道:「當時我問齊中華,監護侯爺和殺唐太夫人有何關係?他說,唐門向來厭惡官府,唐太姥姥決然不會幫侯爺寫什麼信,或是去見游勝閒勸說他罷手。相反,仗著老一輩的關係,說不定她還會反過來,把侯爺和秦家勸到聚豪閣這一邊。不管怎樣,此時太夫人落單,這幾個僕役不足為懼,殺了他們便是一舉兩得,報上去就算是立了大功。」

    常思豪向齊中華的屍身瞟了一眼,憶起他當初以桌角磕臉的情形。此人心狠手辣,腦子轉得極快,東廠安插四人時以他為首,顯非無因。

    武志銘道:「我們四個對過口風,忽聽有呼喊聲從前院傳來,似乎是個孩子在喊太夫人,於是便趕緊在屍體上挨個補刀,輪到太夫人時,發現她只昏過去還未死透,齊中華連戳了幾刀,剛停下手來,你們就到了。」

    常思豪恍然而悟:唐太姥姥剛醒過來時聽見唐根的聲音,必是想說唐門僕役中有奸細。可是齊中華機靈詭道,適時打招呼似地喊了自己一聲「侯爺」,讓唐太姥姥明白,殺她的人就是此人,而剛剛見過一面這個「秦家的孫女婿」也不可信任,唐根則正毫無知覺地陷在一大團敵人中間。在局勢不明、眼不能視物、又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她只能最後告訴孩子「回家」,免得愛孫當場受害。想到老人是懷揣著種種不安過世,心裡不由得一陣歉仄虛惶。

    這時唐根走回來,向他深施一禮:「我混蛋,常家蟈蟈,可別生我的氣塞。」常思豪知道必是郭強的供詞與武志銘對得上,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心想這孩子臉變得快,緩和也快,恩怨分明,倒是十分磊落爽利。當下也是回禮連道不妨,又將武志銘、倪紅壘推到他面前,任其發落。

    唐根從地上拾起刀來便想動手,卻被唐墨恩攔住:「這四個人歸附東廠,便是官家的人,對他們動手有違祖規。萬萬不可。」唐根大為惱火:「這時候還什麼祖規不祖規塞?難道太奶就這麼白白死了?」掄刀要剁,唐墨恩一把抓了他腕子:「你太奶臨死前說的啥子?你若還自認是唐家的人,就把刀放下!」說著凝力握了一握,鬆開了指頭。唐根咬著牙半晌,終究沒能砍下去,將刀頭一掉,狠狠墩在地上。

    常思豪心知若非自己帶這四人入蜀,唐太姥姥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現在唐家人不說什麼,自己倒越發過意不去。當下歸劍入鞘,在旁邊拾起一把唐門的長柄刀,向倪紅壘、郭強和武志銘三人走來。

    倪紅壘把頭一低,無言等死。

    「等等!」武志銘拉著苦瓜臉,涕淚橫流地求訴道:「侯爺,今天的事真不怪我們,齊中華突然出手,唐門的人一齊衝上來,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當初馬大總管讓我們去恆山,我們就不願意,後來到了東廠,吃了不少『點心』,投靠他們也是心有不甘!我們也沒招誰也沒惹誰,不過為混口飯吃,卻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侯爺,您是明白人,替我們評評這道理!您饒小的一條性命,小的從此以後躲進深山老林,撿點松塔兒、樹籽兒度日,今生今世,決不再出頭了侯爺!您就饒過我們這回吧!」他邊說邊哭,鼻涕淌了滿嘴。

    常思豪扭過臉道:「你們投靠東廠,潛伏在我身邊倒也無妨,不過今日這筆血債既是全程參與,便該以血來償!你們這就上路吧!」

    「等等!」郭強揚起頭來:「我有話說。」

    常思豪道:「講。」

    郭強道:「今天的事,我們雖然都動了手,但倪紅壘在戰鬥中始終格擋退避,未殺一人,所以他不該死。」

    常思豪素知郭強蔫壞,盯著他的表情,不知這葫蘆又賣的是什麼藥。

    郭強轉過頭去望著倪紅壘:「咱們相處日子不長,我卻讓你遭了不少小罪,臨死前替你說句真話,也算做件好事。」

    他見倪紅壘沒有動靜,苦笑道:「傻子,你還不明白?咱四個裡頭,老齊精明,小武滑鬼,我生平愛使小壞,便只能戲耍你。你沒想想自己這趟出來,為啥總是落枕?那便是我在你睡著時偷偷撤去了枕物。還有你上茅房的時候……」

    「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倪紅壘傷勢最重,此刻勉強撐起口氣來說這句話,就像喉嚨裡湧出了口痰。他直直地瞅著地面:「你這人蔫嘰嘰的不起眼,心裡不免常常發空,做點什麼讓別人一惱,就覺出你的存在了,可也……不算是真壞。」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以前怎麼不說?」郭強側頭怔怔瞧他,酸酸地抽著鼻子扭開臉去:「媽的,沒想到臨死前,我居然找到了個知己……」

    武志銘在旁吸著鼻涕道:「這輩子我既沒進過別人心裡,也沒人知道我的想法,在人間活這一回,連個朋友都沒交下……」他悲從中來,如喪考妣,號啕得一時連求饒也忘了。

    常思豪眉頭緊起:當初收納他們是為身邊有人可用,可是這麼長時間下來,何嘗關注過他們在想些什麼、需要些什麼?與其說自己不識人,還莫如說是從一開始就想收幾把工具來用,根本沒把他們當人吧。在這樣想的同時,心裡反而有一種彆扭的情緒升了起來。回想一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習慣了有下人伺候?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一聲聲「侯爺」變得順耳了呢?只是想要「混口飯吃」的他們,和當初投軍的自己,還不是一樣嗎?眼前這三個人身中刀、鏢,血流未止,卻仍在不住地向自己認錯、懺悔,可是,自己真正對得住他們的地方,又有多少?

    陳勝一看出他眼裡的掙扎,把刀從他手上摳下,準備代替行刑。唐墨恩道:「陳大弟,還是算老。」轉向大哥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死也換不回這些人的生塞,還是讓這園子清靜清靜吧。」唐墨顯不答,向開滿紅白花朵的墳頭望去——上面有兩隻飛蝶正尋香起舞,翅色斑斕,陽光斜灑下來,那黃金般的質感,預示著這一天已經在結束——他釋放靈魂般地歎了口氣。

    武志銘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磕頭謝恩。陳勝一在他肩頭點了一腳,喝道:「唐門有好生之德,饒了你們這條性命,這就抬上齊中華的屍體,回東廠覆命去罷!」武志銘道:「我們還哪敢回東廠?那裡原來也不是我們待的地方。我小武說話算話,就此隱遁深山,決不出來了!」他的傷還算輕些,過去將齊中華屍體背在身上,郭強架起倪紅壘,施了個禮道:「侯爺,我們這就走了,您老保重。咱的馬匹都拴在西北邊林子外頭。」說完又向唐家三人行禮——唐根背過臉去——郭強將頭一低,隨著武志銘一瘸一拐地去了。

    常思豪陷入沉默,忖道:「如果給予他們的關懷能夠戰勝對東廠的恐懼,他們會不會和自己見以坦誠?今天的慘劇可否避免發生?」

    世事沒有如果。

    忽然之間,自己能給他們的不再是「一口飯吃」,而竟然是死亡。這一念閃過,刀柄便彷彿還握在手裡似的。

    無恩義相與,背叛就沒有什麼不可原諒。此刻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感覺上居然是鬆了口氣。

    陳勝一和唐氏兄弟商量之後,尋著馬匹回縣城通知眾人,在城裡買了方上好壽材,置辦雜物,一併用馬車拉來。就在這墓園中搭起靈棚。小林宗擎親在靈棚中誦經超度。唐墨顯手摸紙人紙馬,想起在寨中所設詐死誆人的機關,不想一計成讖,事竟成真,流著眼淚不住自責,罵自己這主意大不吉利。唐墨恩扶背相勸。這二人從小到大都在奶奶身邊隱居,雖然人到中年,操辦白事還是頭遭,儀程規矩全然不懂,三位夫人雖是治家好手,此時此刻哭成淚人,卻又如何拿得起來?好在有陳勝一幫忙操持,總算撐起局面。

    常思豪望著靈棚內外穿白過素的景象,也無顏去和秦家兩位姑姑相見敘禮,想要搭手幫忙,唐門下人知他身份,都是客客氣氣,委婉拒之。他轉來轉去無事可幹,在樹蔭下找了塊石頭閒坐,回味著今日之事,忽然便想起秦絕響來,尋思自己總覺得絕響在變狠變壞,但是一個孩子面對那樣錯綜的勢力、複雜的時局,內心裡產生的恐懼,自己是否忽略了呢?在京期間事情越來越多,自己對於身邊人的關心體察,是越來越少了。

    李雙吉湊過來蹲下,靜默無語。

    夕陽西向,林葉間的金光變作紫紅,常思豪道:「你不必來陪我的。」李雙吉道:「俺不是來陪你。」常思豪望著他。李雙吉道:「俺想問問你,啥時候吃飯。」常思豪歎出口氣道:「我還不大餓。」李雙吉道:「俺餓。」

    常思豪呆了半晌,拉他去找陳勝一,過不多久,飯菜便從眉山縣城裡送了過來。唐門的人都在悲傷中無心飲食,常思豪提起一個食盒,拉著李雙吉示意走得遠些。李雙吉不解,常思豪道:「大家都很難過,咱們在這大吃大喝,總是不好。」李雙吉嘟噥道:「該難過難過,該吃飯吃飯,難過就不吃飯,哪有這道理?俺總以為自己傻得不行,可是你們這些聰明人一陣陣的腦子好像比俺還亂。」

    常思豪回過頭來,止步望著他。

    李雙吉也停下:「俺說話比較二,您老別往心裡去。」

    常思豪臉上忽然有了笑容。移開目光,繼續前行道:「不是,你說得很對。」李雙吉跟上來:「是嗎?俺本來也覺著沒錯,可是別人都不同意,說沒道理,還說俺二。」常思豪道:「道理和事實是不一樣的,懂道理和明白事也是不一樣的。」他來到墓園角落,在一塊青石上坐下:「道理是人定的,所以人們會各講各的道理,而事實就是事實,就像雞蛋落地上碎了,碎了就是事實,永真不假,沒有什麼可爭辯。你能把情緒和事件分得開,這不是二,而是你有與別人不一樣的聰明。」

    李雙吉笑道:「從小到大,這是第一回有人誇俺聰明。」說著蹲在他身側,打開食盒,抓饅頭扔進嘴裡,興沖沖地嚼起來。

    常思豪看了一會兒,微笑問道:「你們鬼霧究竟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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