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大驚失色,趕忙一湧身手指彈出,「噹」地一聲,將長劍擊落在地,上前抓住馨律肩膀道:「姐,你這是幹什麼!你消消氣!」
此時馬明紹、陳志賓、於志得以及意律、孫守雲也都從一樓後堂門走了出來,見這情形都有點發傻。孫守雲喊道:「師姐!你這是怎麼了?」
馨律回頭瞧見自己兩位師妹,不由得滿眼悲苦,垂下頭來,流淚喃喃道:「我……這誰也不怪,我這是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猛地一推秦絕響,縱身形勉力躥牆過院,飛掠而去。
秦絕響呆在那裡,實實想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回過神來,趕忙奮起直追,出了巷子一看,上元節白晝為市,街上人潮人海,哪裡還瞧得見?身後陳志賓跟上來,和他眼神一對,道:「少主,咱們分頭找!」秦絕響點頭,躍上高樓四下掃望,追追望望,望望追追,轉著圈追出來五六里地,仍是瞧不見她的影子,心裡焦躁,又是一陣尿急,躍下牆頭尋個僻靜處便要小解,可是就覺光有尿意,始終尿不出來。他氣得又繫上了褲子,飛身上房正待再追,就覺小肚子崩崩跳動,連肚臍也疼了起來。心想我喝的酒向來要摻水,莫非把酒摻餿了?罵了聲:「真他媽的!」也管不了許多了,分人群忍痛前行。
他東張西望走了一箭多地,仍沒看見馨律,倒瞧見街邊有座藥鋪,過去飛起一腳把門踹開。
這藥鋪是前面櫃檯,後面住家,老坐堂醫和老伴正在裡屋廚房拿著篩籮搖元宵,聽見門板碎的聲音都是一怔。老堂醫搔搔長眉毛道:「老伴,你聽誰家在劈柴?這麼大動靜!」老伴道:「瞅你那個聾樣!那是咱的門!快去瞧瞧!」老堂醫斜著她,拍著手裡的面,嘟噥道:「聽不清有啥法子?耳朵不成是腎氣虛,還不是當初你害的。」老伴拱他胳膊道:「你個老沒正形的,純屬罪有應得!當年自己板不住,現在拿我頂什麼槓?」老堂醫:「說個笑話嘛,生的什麼氣呀?」在老伴屁股上揉了一把,拍開她來掐擰自己的手,寒起面孔,清了嗓,轉身邁方步挑簾到了前廳,只見個半大孩子一手扒櫃檯,一手捂肚子,滿臉痛苦,門板上透個大窟窿。
老堂醫瞄他身上衣著富貴,當下拉了高椅穩穩坐定,兩手按櫃,挪著壓方,斂著草紙,慢慢悠悠地說道:「唉,病急心也急,火卦叫個離,撤了離中火,人便沒脾氣。感謝客官,上元節捨善財,給小號重裝門面。」
秦絕響「啪」地把張銀票拍在桌上:「少廢話,快拿止疼藥來!」
老堂醫拿眼一瞄:「一百兩!」把四面牆全改成門都夠了,當下心中有譜。慢慢揣起銀票來,一聲輕咳,道:「是藥三分毒,豈可胡亂服?來,先讓老朽診個脈看看。」
他這慢慢悠悠的勁把秦絕響氣得冒火,然而此時再去找別家,未免又要浪費時間,只好把腕子往前一伸,道:「快點快點!」
老堂醫三指按在他脈門之上,眼睛半瞇半睜,像是睡著了一般,隔了一會兒,就聽裡屋老伴喊道:「好了沒呢?趕緊的!搖得人家胳膊都酸了!」老堂醫鬍子一擺,沖裡間道:「元宵又不是煤球,哪那麼沉?等著!就來!」又轉回來問秦絕響:「這位小公子,你都有什麼症狀?」
秦絕響直想掐死他,沒好氣地道:「肚臍裡頭疼,小肚子跳!你開些止疼的就好了!」
「嗯……」老堂醫捋著鬍子哼嘰一陣,道:「這個,是著涼了,大冬天的,年輕人不注意啊!還好找對地方、找對了人,老朽是火龍學派傳人,生平擅用熱藥祛寒除濕,有一成藥對此疾十分效驗,這就給你開六十副,回去抓緊吃,保證……」正說到這兒,老伴一挑簾探出頭來,口中道:「還沒完?怎麼這麼費事呢?」瞧見秦絕響的小臉,微微一怔,很感奇怪地問道:「你再說說你怎麼了?」
秦絕響正沒好氣,瞧這婆子一把年紀擦粉戴花,又不是大夫,哪願意理她?登時斜開眼去。
那堂醫老伴又相了一相,問道:「你是不是感覺有尿,火辣辣地尿不出來?」說完這話見秦絕響眼睛一直,知道說對了,把手「啪」一往櫃檯上一拍:「甭說了,老頭子,這病丸藥勁不夠,聽我的給他抓!第一味,黃柏!」老堂醫用胳膊一拱她:「你行嗎你?」老伴道:「別廢話!這鍋我都下上了!大浩、小佳、晶晶小魔怔馬上就回來了,供不上吃還不得把咱倆嚼了?趕緊的!第二味,赤芍!」老堂醫受不得她連掐帶擰,無法只好抽片草紙去抓藥,老伴喊一味,他抓一味,一共九味抓完,放在一起,呆了一呆,忽然暴跳道:「你個老瘋婆子,這是啥方?這不是治花柳病的嗎?」
秦絕響登時崩潰,伸手便想抓那老太太給幾嘴巴,忽然間身子一定,兩眼發直,心中大叫:「完了!完了!」
這時老堂醫不住和老伴攪嘴,扯扯推推讓她進去看鍋,老伴不依道:「你瞧他那臉色兒!這明顯的是淋症,你就按我說的來吧!」老堂醫皺眉道:「他個半大孩子,怎會得淋症?」老伴道:「岔不了!這毛病我見得多了,當初我們那堂子裡哪個沒得過?都是我治的!」老堂醫怒得鬍子也撅起來:「那還不是因為你第一個得的?那點臭底兒,還好意思說!」老伴斜眼微瞄,二指在他領子邊兒一抿,早把那張百兩銀票夾在手裡,手絹似地往衣裡一塞,道:「得得得,消消氣兒吧!孫子孫女都多大了,老蠟頭子還嚼個啥勁!元宵該貼底了,我先和弄鍋去!」
老堂醫氣得一抖手,回過頭來再看,桌上沒藥,櫃外人空,門板上窟窿直灌風。一咧嘴:「倒霉!倒霉!」
秦絕響拖步走在街上,渾身顫抖,心頭一片冰涼。心知馨律以往苛守戒律,自然沒有yin行,必是三十那天,自己在那小娼寮裡「解毒」時染上了髒病,經過一段時間潛伏,這幾日間又傳給了她。馨律深明醫道,一旦有了症狀就能自查,怎會不知道這是花柳病?因此這才挺劍來砍自己。女人爭風吃醋總有轉機,這等事情,哪還有半分挽回的希望?
想到自大同以來相思不捨終償夙願,想到這七日間恩愛和美,兩心依依,想到自己還準備著籌劃一個無比盛大的婚禮,讓那些世俗之眼,都撐睫於自己和她的驚世良緣之前,種種心思種種願望,此時此刻,全都化作泡影,耳邊只剩下著馨律最後流淚說的那句「罪有應得」,兩眼不由得漸漸發直,口中重複著:「罪有應得!罪有應得!」便如癡傻了一般。
逛街的人們誰也不來注意他,一個個指點歡笑,擁擠向前,將他那孤零零拎著藥包的小身子,淹卷在上元節歡喜的洪流中去。
常思豪在遼陽城中一晃待了一個多月,不見土蠻來攻,心中暗自納悶。戚繼光和李成梁也是輪流著陪自己喝酒,不提兵事。這日上了箭樓來找二將,詢問探報情況。李成梁瞅了戚繼光一眼,將地圖鋪開,以手指著一條由西北向東南的蜒線道:「侯爺請看,這一條便是松花江,」指往下移,停在一個圓點處:「據探馬回報,最後一次發現土蠻大隊,是在寬城子附近,照說是向南而來,可是卻忽然消失了蹤跡,連馬糞也找不著。這些蠻子快馬急馳,每日可行數百里,怕是為了疾行突襲,改道別處,也未可知。」
戚繼光皺眉道:「這些人馬快兵急,動作飄忽,真是防不勝防,比之我在南方抗倭,還要困難十倍。老兄領兵拒敵,不但保定城郭,每年還能頗有斬獲,真是難為你了。」
李成梁歎道:「嗨!我也是勉力支撐罷了!土蠻連年增兵,朵顏也沒閒著,局面是越來越撐不住了!你們看,」他手往寬城子斜下方一指:「這是咱們遼陽,守住了這裡,下面這蓋州衛、復州衛、金州衛便可力保不失。」又在遼陽橫向左移:「這是廣寧衛。此處與錦州乃是赴京要道,破了這裡,就可長驅直下,兵進山海關,直逼永平了。我既要在這抗著,又得往廣寧夠著,往往顧此失彼,唉,難吶。」
戚繼光道:「咱們不如分兵兩路,我去廣寧,如何?」李成梁想了一想,搖頭道:「咱遼陽是軍事重鎮,土蠻或許怕這裡有所防備,說不定兜個圈子,意在麻痺你我,待咱們一分兵,他卻突然轉回,給咱們殺一個措手不及。咱們本來兵力便不足,分兵恐非上策。」戚繼光道:「可若是土蠻真從廣寧一線殺往京師,豈不壞事?」李成梁道:「他們的騎兵太強,咱們不可與之爭鋒。實不可解,棄了廣寧,讓他們殺進關去,京師有三大營在,可以抵擋一陣,咱們再回兵掩殺,二氣夾攻,方有勝算。」戚繼光跺足道:「還指望三大營?你沒在那待過,哪知道那些膏粱子弟是什麼模樣!再者說,讓賊兵衝撞京師,你我罪過可是不淺,皇上怪罪下來,如何交待啊!」李成梁道:「哎,兵行詭道,只要最終全盤獲勝,讓京師受些小小衝撞,又有何不可?」
常思豪見二人爭執不停,忙勸道:「兩位將軍不必如此,反正我也閒著,不如分幾百軍馬出來,由我領著到廣寧駐守,土蠻若從廣寧走,二位將軍可來援救,他們若打遼陽,我便率軍從側翼夾擊,如何?」
戚繼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侯爺若有閃失,元敬復有何顏面對皇上?」常思豪笑道:「丟了城池,就有顏面了?大丈夫既投身戰場,馬革裹屍理所應當,何況我又未必就死?」戚繼光仍是苦勸。李成梁手攏短鬚,面色凝重地道:「侯爺,咱們這些天相處融洽,甚是投緣,我這心裡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講。」常思豪道:「請。」
李成梁道:「不是老哥哥小瞧於你,這些天你在大同的事跡,我也都聽明白了。若論武藝功夫,你是高人一等,但大軍作戰要的是戰略考量,你沒真正帶過兵,倘若一個不周道,自己死了倒沒啥,要搭上一眾軍民的性命可是禍害不淺。這就叫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話說出來可扎耳朵,你可別怪老哥哥。」
常思豪心知當初在大同,指揮作戰的是秦lang川和嚴大人,自己只是執行軍令而已,要論統兵用謀,確是沒試過,想到成百上千條性命要交給自己,還真有些怯手。也明白李成梁這話不但真誠,而且周道實在,確是拿自己沒當外人。忙道:「不會不會,您說的大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李成梁托了他臂肘輕拍著,笑道:「這邊北遼東之地,外族常來侵擾,抗得了一時,抗不了一世。侯爺是金枝玉葉,豈能在這苦寒之地久待?早晚一走,形勢還會恢復成原來的形勢。我是苦日子過慣啦,要是忽然擔子輕省兩天,再挑時只怕挺不起來了呢。呵呵呵,您就讓我這老木頭橛子,還是自己撐一撐罷。」
常思豪目光穿窗放遠,向箭樓外荒野山原望去,心想若讓我久留於此,鎮守邊防,也沒什麼,甚至相比京師,自己更喜歡這軍旅生活。可是如今南方亂事未平,聚豪閣一場大風大雨即將傾覆而來,西藏、韃靼也都不安寧,在這等情況下,自己須得盡量想辦法將這些周旋平復,眼下這土蠻來又不來,戰又無戰,時間抻長可沒半點好處。當下抱臂望著地圖沉吟一陣,搖頭道:「讓您一人硬撐,也不是辦法。看來,若能得一大將常駐廣寧,增兵添勇,與您形成犄角之勢,這樣賊來能彼此照應馳援,方為長策!」
李成梁一拍大腿:「侯爺高見!若能如此,則遼東必定,我無憂矣!」
戚繼光苦笑歎道:「嘿!咱們在這空談計議,有何用處?如今朝廷軍費緊張,哪還有錢往廣寧增兵呢?別的不說,光是讓徐閣老同意撥款這關,就過不去呀!」李成梁道:「這可是涉及京師安危的大事!他還能不同意?」戚繼光道:「內閣在他的主持下,軍費連年削減,九邊將士愈發困蔽,甚至有的地方連基本飲食也保證不了。若非如此,像崔世榮、程允鋒這些好漢子,也不會就那麼活活困死、戰死了。」
常思豪一聽,登時心底的火又翻了上來,以拳擊桌道:「他再大,還能大得過皇上?兩位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
李成梁大瞪了眼睛,趕忙道:「侯爺消消氣!徐閣老掌握著咱大明的錢財命脈,他不撥算盤,皇上也是沒轍!此事不是強硬逼迫可以解決,還請侯爺萬勿衝動!」
常思豪長長吐出口濁氣,心裡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味兒,側目道:「那李將軍可有什麼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