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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章 聖意 文 / 九指書魔

    詹仰庇聽這聲音打了個激凌,趕忙下席出列,撲通一聲跪伏於地。

    眾人眼光都集中在隆慶皇帝身上,殿內一時寂寂無聲,落針可聞。

    隆慶卻不再瞧詹仰庇,朗聲道:「上酒!」

    內侍魚貫而來,將酒壺酒具擺在桌上,悄然退去。

    隆慶自己緩緩斟滿一杯,站起身來,高高舉起:「朕自登基一年以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有好有壞,有喜有悲,令朕感覺到祖宗創業不易,守成維艱,肩頭益發沉重。諸位愛卿都是朕的股肱、我大明江山安泰的倚仗。來來來,借此機會,讓朕先來敬諸公一杯。」

    群臣面面相覷,皇上久不上朝,誰也摸不準他的脾氣。舉杯禮謝,各飲了一回。

    只有詹仰庇在那裡跪著,撅成個頭低腚高。

    隆慶仍不理他,在紫宸台上踱著步子,微笑向眾人道:「祭灶有句話,叫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為什麼連灶王去見玉皇,都要多說些好事呢?朕以為,玉皇也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了,也想好好地過個年,好好歇上一歇。若是過年的時候,底下的神仙們還來告狀胡鬧,那他一定是不開心的,諸位愛卿以為,朕猜的有沒有道理?」

    群臣相互交換眼神,訕訕相笑稱是。

    詹仰庇臉色發青,頭又往下壓了一壓。

    隆慶目光轉冷:「都說歲月如歌,生活也當充滿詩情畫意才好,可是你們之中有些人,卻非要把它活成一張張狀紙,這又是什麼心態呢?」

    眾官一聽這話心裡已經有了方向,都向詹仰庇瞧去,有的可憐,有的鄙夷,有的幸災樂禍,自打老皇爺嘉靖駕崩,已經好久沒聽見廷杖打人的動靜了,看來今天他這頓板子是跑不了了。

    陳以勤揖手待要說話,被隆慶伸掌壓住,接著道:「朕的意思,不是讓你們報喜不報憂,更不是讓你們欺上瞞下。是要你們擺正心態,好好做事,公正做事,無事不要找事,有事情,就要直言不諱,要不怕、不躲、不拖,要敢說敢做,敢做敢當!」

    他停步負手,藐視階下:「詹仰庇,你這一狀告得沒錯,只是時機選得實在不佳呀。」

    詹仰庇肩背顫聳,五指摳地,心中狂喜,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此刻也明白皇上這句「時機不佳」實是打趣之語,自己越把自己的罪狀說得嚴重,便越能博得皇上的歡心。當下將頭伏低:「臣知對皇上有所衝撞,壞了宴會的喜慶,臣罪該萬死!」

    隆慶瞥了他一眼,隔了好一陣子,忽然道:「詹仰庇聽封!」

    詹仰庇大喜,額頭點地。

    隆慶道:「朕升你為雲南道監察御史,即刻生效,三日之內,離京上任去罷!」

    詹仰庇眼前一黑,腦中嗡嗡作響,做官的都清楚,皇上把京官趕到雲南那鳥不生蛋的地方,顯然是明升暗降。他跪在地上偷瞄,陳以勤目視自己,在微微搖頭。然而隆慶語聲冷硬,此時抗旨,顯然沒有好結果。他額角滲汗,延哦道:「臣……謝主隆恩!皇上,臣家中老母年邁,忌怕驚擾,只恐三日期限準備起來太過倉促,還望皇上多寬限幾天。」

    隆慶目光向大殿中橫掠而去:「郭愛卿,詹御史老母多大年紀?」

    郭書榮華起身道:「回皇上,詹母張氏,生詹御史的時候是嘉靖十三年,時年二十有二,算來今年正好五十五歲,據臣所知,大後天便是她的壽誕。」

    隆慶嗯了一聲,道:「五十五歲,也不算年邁,不過既然是老人家的壽誕將近,便寬限你幾日,等到過完年再走罷!」

    詹仰庇滿頭汗冷:「謝主隆恩!」

    隆慶語聲轉柔:「雲南濕地民風悍野,常有盜匪勾結地方官員作亂,一直令朕心不安。你到任之後要仔細監察,詳參遺漏,勿失朕望。歸座吧。」

    詹仰庇要求寬限本來是為了拖延一下時間,好找人商量對策,一聽這話,似乎皇上還另有用心,隱具別意,又萌生出些許希望。當下叩首道:「是,臣一定盡心竭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隆慶使個眼色,馮保上前一甩拂子,詹仰庇退步入席。開宴之聲宣出,曲聲又起,殿後飄來兩隊手托漆盤的宮女,隨著輕盈的步履,盞盞裙花散於席間各處,將各色菜品都擺了上來。

    隆慶坐回寶座,身邊也多了兩名宮女伺候。此時曲聲一變,嫻靜悠然,爽如清風送雪,數十名艷姬翩翩入殿,歌舞起來。她們一個個頭挽高髻,斜插步搖,明珠綴耳,脂點紅唇,上身都穿著紅底金線小坎肩,肩峰領口處白絨翻捲,裡面羅衣輕薄如蟬翼,半透明材質的廣袖下,粉白玉臂隱約可見,水帶長綾揮舞起來如花枝逐霧,分外妖嬈。

    一時間殿內衣香播灑,鬢影搖紅,看得眾官一陣骨酥肉懶,剛才的緊張氣氛也一掃而空。

    常思豪無心觀看歌舞,回憶劉金吾講過的場次安排,知道梁伯龍的戲就在這場歌舞之後,內心又開始不安。遙向戚繼光方向望去,只見他正禮貌地執杯接酒,表情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郭書榮華給戚繼光斟完,顯然察覺了這邊的目光,又斟一杯,雙手捧起,含笑移目向常思豪遙遙相敬。常思豪瞧著他那溫文爾雅的樣子,回想起他的身世,倒覺頗不對味,感慨之餘略陪一笑。忖想不管怎麼說,場面上還得要過得去才成,便也舉杯示意,喝了一回。

    一曲奏歇,眾艷姬徐徐收勢退下殿去,舞姿卻裊裊如煙,仍在眾官頭腦中纏綿繚繞,令人回味不己。

    徐階舉杯道:「今年風雨調和,南北豐收,黃河沿岸也沒有發生大的水害,入冬之後,各地又普降瑞雪,明年一定又會有個好的收成。老臣以為,這都是皇上洪福齊天,我大明的氣運昌盛。諸位大人,咱們都來敬皇上一杯如何?」

    百官紛紛舉杯:「正該如此。」

    隆慶與眾臣飲過,道:「朕雖受命於天,卻日夜惶愧,深怕自己才德不具,誤了祖宗基業、天下蒼生。幸有閣老將軍國大事一體操辦,安排分明,替朕排除顧慮,解除憂煩,此天賜閣老與朕為眷倚也。」

    徐階恭謝道:「為君父解憂,乃臣之本分。」

    眾官都道:「閣老躬勤蒞事,竭慮殫精,才德巍巍,秀出班行,可與齊之晏嬰、蜀之孔明鼎足而三,並稱千載大賢。」

    徐階遜謝一番,與眾官又飲過一輪,擱盞道:「皇上,剛才這段歌舞所配樂由,便是石麓所作。」

    隆慶知道石麓是李春芳的號,常作譜曲題詩等用。說道:「哦?此曲美韻天和,李閣老果然大才。」

    李春芳道:「不敢。」徐階笑道:「說到文娛等事,老夫鑒賞能力可要差得多了,誇也不知關竅。陳先生,您是品樂大家,覺得此曲譜得如何?」

    陳以勤吟哦半晌,淡淡道:「有幾處差強人意,大體上不免流俗。」常思豪心道:「皇上剛才誇獎這曲子好,你卻說它流俗,這豈非在說皇上不懂音樂麼?這老頭子果然梗得很。」

    隆慶笑道:「陽春白雪無人問,下里巴人遍街聞。音樂本為愉人而作,只要奏者暢意,聽者開心即可,何須強作雅俗之分呢?」

    徐階仰身向上道:「皇上說得甚是。寫來譜去,不過那幾個音階變換,彈去奏來,也無非還是六律五音,細細想想,其實枯燥得很。千年以下琴尤在,百年之後無斯人,音樂給人的無非是當時一段心情罷了。」言罷眼簾垂低,目光一斜。

    李春芳被他一瞄,登時會意,笑道:「閣老所言極是。日日歌舞琴音,確也讓人聽得生厭。倒是近日咱們京師來了一位金剛上師,不但能醫百病、治隱疾,而且能夠隔盒觀物,透視人體,頗具神通法力。比之歌舞音樂,趣之百倍矣。」

    隆慶奇道:「有這等人物?有機會倒該瞧瞧。」徐階道:「老臣也聽過此人。這位上師道德高深,確實很了不起。聽說他日前曾在白塔寺搭台講經,不過昨天檯子已經撤下,似乎人已經走了。」

    隆慶略感失望:「高僧逸士,行蹤飄渺,原是難以捉摸,可遇而不可求。」

    李春芳一笑:「皇上不須遺憾,這位上師此刻就在午門之外。皇上要見,立即宣召就是。」徐階一怔:「怎會如此巧法?」李春芳笑道:「家慈近來身體欠佳,找些醫生看過,不見效果。便特意派人去請了上師,準備等散席後一同歸家為她診治。」徐階道:「哦?原來太夫人身體欠安麼?這些天內閣事情雖多,安排出三兩日假期倒也無妨,大家抽空過府問慰一二也好。怎地不見你叨念?」李春芳拱手搖頭道:「多謝閣老,春芳怎敢因私廢公?我請上師低調過府,正是怕事情外洩,惹得同僚掛念。」

    隆慶道:「李閣老公廉自好,實是難得。既然如此,便不要讓上師再等了,傳信下去,讓他先去為老夫人診病為好。」

    李春芳笑道:「皇上,臣母無非舊疾復萌,並不嚴重。今天大喜之日,還是先召上師進殿表演獻技,臣母若得知皇上龍顏大悅,也必歡喜。」

    隆慶瞧著他,含笑點了點頭,道:「好,來人哪,宣。」

    宣召金剛上師的聲音由內侍們一段段傳遞出去,彷彿一枝箭在接力射遠,剎那間穿徹殿宇宮牆。

    功夫不大,就見丹巴桑頓隨同武士向殿口直行而來,他身穿一套素白單衣,足下紅布靴,看上去甚是單薄。

    進殿之後前行兩步,便被武士架戟攔住,他向左右點了點頭,示意明白,駐足朗聲說道:「噶舉派護法金剛丹巴桑頓,拜見陛下,願大明國運昌隆,陛下萬壽無疆!」言訖合十施禮。

    隆慶聽到噶舉派三字臉色一定,瞧瞧李春芳,目光又略向徐閣老那邊帶了一眼,身子向後靠了靠,微微點頭。悠然道:「上師這是從哪裡來啊?怎會到了我大明京城?」

    丹巴桑頓垂首道:「小僧自烏司藏曲水雄色山而來,沿途廣傳佛法,治病救人,京師亦是小僧旅途中的一站。因小僧所在的雄色寺與白塔寺頗有淵源,故而在此少作羈留。」

    隆慶道:「哦,那這道路可是不近。上師旅途勞頓,可是辛苦得很哪。來人,賜座。」有內侍搬過方凳,丹巴桑頓見他如此親切,倒也有些意外,施禮道:「多謝陛下。」說完甩袍落座,腰身筆挺法相莊嚴,極有威儀,看得眾官嘖嘖讚歎。隆慶閒閒道:「上師可走了不少日子吧?」丹巴桑頓點頭:「小僧這一路行了足有半年,雖然旅途多艱,但為傳法度人,救眾生於苦難,這點小小的辛勞,也實在算不得什麼。」

    隆慶一笑:「據朕所知,從京師出發,每日不停地行走,確需半年時光才能趕到藏區,不過上師既然說沿途廣傳佛法、治病救人,想必每到一處都要停留,仍能用如此短的時間到京,那倒真是很了不起了。」

    「這……」丹巴桑頓眼神一變,臉上便有些發僵。

    徐階淡淡笑道:「所謂『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大言者,世之真言真理真法也,故必簡白直接,淡然灼然,小言者,世之虛文假話臆語也,方才旁征佐引,瑣碎紛繁。世間凡僧俗道每每設壇辯經,長篇大論,卻都空洞無物,比之上師的一言醒世,實不可同日而語。上師醫道高明,治病更只需一兩指戳去便立見神奇,聽說這些日在京診治疑難,活人無數,令在座許多位大人都有受益,可有此事?」

    殿中登時嗡聲四起,不少官員都點頭稱是,誇讚丹巴桑頓如何高明,治好了自己或是別的親戚。

    隆慶眼光四掃,不置一評,直到議論漸息,這才一笑:「烏司藏土地貧瘠,生產低下,藏民生活艱苦,朕一直為此掛心,然離京師較遠,往來消息不便,不能時時詳察。上師想必在藏區也經常深入村鎮講經布道,不知如今百姓生活景況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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