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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章 選擇 文 / 九指書魔

    刀鋒快如閃電,猝不及防,卻在與頸部相距不逾寸許的地方停住,向下一壓。

    程連安鎖骨一疼,如遭雷擊,撲通坐地,顫聲道:「千歲……這是何意?」

    常思豪道:「若換作別人是我,你已經死了。」程連安怔怔難明,常思豪收回刀去,說道:「你現在就是傻二,你明不明白?」

    程連安慌速不能答。常思豪道:「堂堂皇上御弟的家務事,他郭書榮華都要避開,又是你這小太監該知道的嗎?」程連安滿目驚疑:「這……」常思豪不給他思考餘地,二指夾著解藥的小瓶一晃:「這個什麼『秦淮暖醉』的解藥是誰給你的?」程連安道:「是三檔頭。」

    常思豪鼻孔輕哼:「他今天教你來主持此事,對不對?」程連安忙不迭點頭道:「他說我現在足可獨擋一面,正好借這機會……」說到這兒目光一凝,僵默失語。常思豪蹲下身子盯著他:「你是馮保的義子,被他安排到東廠,身份自然與別人不同。人家辛辛苦苦,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才坐上個掌爺的位子,可是你呢?只須憑著這層身份閒待幾年,便能提上去騎在他們頭上,你說人家開不開心?」

    程連安稚嫩的臉上陰晴不定,汗水從額角毳毛間緩緩滲出。常思豪大手啪地在他頭上一拍:「回答我!開不開心!」程連安被他打個冷不防,身子一縮,下意識地回道:「開!不……不開心!」常思豪瞪著他:「我殺你很容易,可以不用刀的,在你身上這麼輕輕拍一下,可以讓你兩個時辰以後暴斃,你信不信?」程連安縮身躲避著他示範拍來的手,怯聲道:「信,我信。」

    常思豪道:「你不會武功,腦子又笨,憑什麼在東廠這種地方待下去?他們想殺你,就像捏死個螞蟻一樣,只是懶得自己動手,你知不知道?」程連安揚身相抗道:「我是馮公公的義子,誰敢動我?」常思豪大手在他頭上啪啪猛抽:「不笨!不笨!跟我強嘴還敢說自己不笨?笨不笨?你笨不笨?」程連安疼得咧嘴,抱頭一屁股坐回地上龜縮成團,連道:「笨!笨!我笨!奴才不敢了!」

    他躲避之際,懷中物品散落,發出吡啪的聲響,除了幾塊散碎銀子,還有他那塊家傳的雕龍玉珮。常思豪停了抽擊,彎腰拾在手中摩挲著,冷冷地道:「太監要養子多的是,只要大權在手,想認他當乾爹的還能少了?死你一個有什麼稀奇?別說是你,就算他馮保今天死了,那也是當場拉下去一埋,誰也不會朝他屍體多看一眼!」說著將玉珮摔回他身上。

    程連安手將玉珮抓在手中,泫然忍抑,口唇顫抖不己,手指邊緣漸漸發白。

    常思豪站起來問道:「傻二,你身子怎樣?」

    李雙吉扶著胸口早靠在箱子旁邊,聽他召喚忙答道:「沒事啊,俺壯著呢!」

    常思豪問:「你可知我是誰?」

    李雙吉通一聲摔膝於地,大聲回:「知道!」

    常思豪問:「知道?我是誰?」

    李雙吉道:「臨派我們出去之前,馬狗人已經公開了,說俺們大東家是山西秦家的少主,您是大東家的姐夫,那自然就是在大同殺韃子的常思豪了。常爺,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梁先生唱的戲裡都有你!俺怎能不知道!」

    常思豪見他環眼圓睜,鄭重其事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把斬lang刀扔給他道:「在這兒守著。」說完攏頸托膝輕輕抱起秦自吟,招呼程連安跟上自己從後門出離花廳。

    來到寢室,他將秦自吟安置在床蓋好被子,退至外間,拎過一把椅子示意程連安坐下,道:「你可知我為何管教你?」程連安靜靜跟了一路,心情顯然比剛才平復了許多,眼珠骨碌碌地轉動:「想必和家父有關。」

    常思豪身靠桌角俯視他,冷冷抱起肩膀道:「你是說馮保嗎?」

    程連安忙道:「不,是親生父親。」

    常思豪道:「原來你還當程大人是親生父親。」

    程連安抬起眼來:「義父已經將千歲和家父的事情對奴才講過一些。千歲忠人之事,千里尋孤,奴才感激不盡。」

    屋中一陣安靜。

    常思豪審視他道:「你有什麼打算?」

    程連安低頭一陣沉默,道:「沒有打算。我……只想活下去。」

    他的頭再度揚起,臉上是一種死般的漠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錯了,你根本不懂我。」

    他目光轉低,眼中情緒複雜。

    複雜得絕不像一個孩子。

    但常思豪卻懂了。

    ——我只想活下去。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武功,只有一條命,一張需要食物的嘴。他需要一個位置,屬於他自己的位置,可以令他活下去的位置。

    生存不需要孺慕天真。

    義父可以提供他所需一切,然而男子漢又豈能寄食於人?

    人,早晚都要自食其力的。

    一瞬間,常思豪彷彿看見了家鄉那間低矮破舊的肉鋪,看見了那方被亂刀剁得糟碎的砧板、那把掛著肉的油亮亮的黑鐵鉤和那對同樣油亮亮的繼父的眼。

    他幾乎想要破口說出來,告訴程連安:「我懂你。」然而這三個字出口,只怕程連安又未必明白,明白又未必相信,相信又未必承認。

    縱使有相同的經歷,相似的心路,也未必有相近的想法。

    這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使得他陷入良久的沉默。他忽然覺得不知該怎樣與這孩子溝通才好,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軟弱無力。

    隔了好一會兒,他說道:「離開東廠吧。」

    程連安問:「為什麼要離開?」

    常思豪反問:「東廠有什麼好?」

    程連安抬眼:「東廠有什麼不好?」

    常思豪胸中騰起怒火:「你怎能是非不分?東廠是魔窟,天下百姓無不痛恨的魔窟!」

    程連安不屑冷笑。

    聲音平靜如水:「如果東廠是魔窟,那麼天下又何處不東廠?」

    常思豪身子一震,目光直,耳中天地陡靜。

    想這世間政界黑暗,官場傾軋,將軍墨吏貪污腐化,治世能臣致仕歸家,武林之中勾心鬥角,江湖內外日夜廝殺,商人謀利迭出奇計,僧侶相爭各供菩薩,哪一處不是魔窟,哪一處沒有魔鬼?這人間本是地獄,只是人卻錯把這裡當成了家啊!

    ——天下何處不東廠?

    也許這句話擱在半年,甚至三個月前,自己聽了還會不屑一顧,可是現在,大不一樣了。

    程連安道:「我來到京師,就必須融入這裡,從我對自己下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不能回頭。」

    常思豪瞧著他的眼神,忽然看見他光著細伶伶的小身子坐在空房裡,低頭面對一柄刀的模樣,心中猛地抽痛,指尖微顫。

    程連安繼續道:「其實郭書榮華說得對。東廠二字,只不過是掛在門上的招牌,真正運轉著它的,是人。」

    他的目光緩緩轉來,定在常思豪臉上,聲音冷靜而清晰:「這些人可以是郭書榮華、曹向飛、曾仕權,也可以是您、是我,不是嗎?」

    這目光如此澄澈、堅定、鮮亮,像在溪底游弋浮沉的陽光,一瞬間令常思豪有種被征服的錯覺,隱隱約約地讀懂了他別樣的雄心。

    程連安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雕龍玉珮,看了一眼,輕輕放在桌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這塊玉珮對我來說已無意義,就送給千歲,留個紀念。」

    他轉身走向門邊,挑起棉簾,微微側頭回看,說道:「我是我爹的兒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不過——他是他,我是我。」

    「奴才告退。」

    棉簾垂落,屋中為之少暗。

    常思豪無言沉默,緩緩探出手去,將玉珮拾起,上面殘留著的淡淡溫熱令他指尖微跳,剎那間時光回轉,滿目黃沙陽光耀眼,彷彿自己觸碰到的,是程大人那將冷未冷的血肉之軀。

    他腦中紛亂一片,思想不能。

    回到前院時,程連安和曾仕權已經帶人離開,鑼鼓仍在繼續。台上已經換了戲碼,看在眼裡不知所謂,只覺在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吶喊聲中,是一派衣錦鮮明的凌亂。

    他喚過顧思衣,囑咐她安排人去照顧秦自吟,並將四名黑衣武士妥善看押,另找醫生為李雙吉察看傷勢。自己回到座席,一口氣長吸長吐,腦中陣陣發空。

    他掏出重新掛在頸間的錦囊,輕輕摩挲、審視,米黃色錦囊上繡的白龍依舊靈動如生,有了玉珮的撐挺,布面熟悉的觸感令他內心隱隱揪痛。他想起阿遙將這錦囊交在自己手上時的羞澀,也想起她被秦絕響騎在身下鞭打的可憐;想起她為自己暖衣相披的關切,也想起心杯接雨的喻言;想起恆山那一場風雪的浩瀚,更想起她山腳告別的孤單。

    他實在很想將秦自吟喚醒,問一問死去的婢子是誰,然而又不忍、不安、不敢。

    他害怕此刻自己手中的遺物,會由一件,變成兩件。

    原來世事真的無常,分別時是笑容,也許一回首已成慘案。總以為下次可再相逢,那個轉身卻可能會成為兩人一生的錯肩。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身邊一陣陣歡聲潮起,一陣陣人影闌珊,直到屋中安靜,消失了動感,一股寒意逼近,才發現陽光已從堂口退到了階前。

    放眼四顧,廳上已只剩碟碗杯盤,戲台撤走,曲終人散。

    一件暖裘搭落在肩。

    常思豪將錦囊收進懷裡,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閉目垂頭捏著兩眼之間緩緩道:「姐姐,金吾呢?」

    「出去送客了罷。」

    常思豪:「哦。」手指轉去揉搓前額。

    「他們和你說話道別,你充耳未聞的樣子,好像有什麼傷心事,大家都沒敢驚動。」

    「道別……」

    常思豪聽到這兩個字,眼皮微睜,眼前浮現出一個在山腳下揮手的人影,淚水忽然就淹沒了目光。

    他趕忙合上眼睛。隔了一隔,道:「姐,我和你說過阿遙嗎?她是我結義的妹子。」

    「我知道。」身後的聲音很輕。

    常思豪道:「我一開始認識她,覺得她很可憐,後來……又覺得她很體貼,很溫暖。她長得清秀,不似吟兒那般驚艷,卻像個失落在山間的小兔,讓人一看到就很想去呵護她、照顧她。」

    「你……很喜歡她吧。」

    「喜歡?不,不——她就像是我親妹妹……」

    他的目光忽變得茫然:「我說不好……我怎麼會呢……」

    衣衫悉索,兩隻手臂自後伸來,攏在常思豪頸間,在耳鬢廝磨的微癢中一股香氣若有若無地呵來:「等把她找回來,尋個好日子,你把她收了便是。」

    常思豪陡然而驚,猛抬眼,就見劉金吾和顧思衣有說有笑正自院中踱回。

    身後女子輕輕冷冷地一笑:「感覺好些了嗎?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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