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揚灑,湯池中咕咕作響,熱度更勝從前。蒸騰的水氣使曾仕權的面龐有些朦朧難辨,凜烈的殺氣卻冷森森地透了過來。
這令常思豪皮膚上泛起一種被鋒芒微刺的痛感。
郭書榮華仍微微地笑著,整個人是那樣的溫柔、淡定,猶如夏日呵霞的晚風。
他的位置距池邊不過一腳半的距離,而且是蹲姿。旁邊烤架後側是曾仕權。如果將烤架打翻,炭火飛揚,曾仕權自會後避,而郭書榮華則要側閃,足下發力之時,必有一刻是實實地踩在地上,趁這個時機抓他腳踝,只要將其拖入水中,自己四人對一,動作靈便,他衣衫裹水,縱有蓋天功力,也必能為我所擒!
常思豪心中盤算之際,手已然在水下池壁間摳出一塊圓石,腳趾暗暗扣定池底。
且慢。
他努力抑制著心跳:自己顏香館遭擒,倚被縛,都是提防太少,過於衝動。現在的對手可是堂堂的東廠督公!剛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臨死之人最後的饋贈嗎?
小湯山遠離城郭,幽僻安靜,也算是殺人掩跡的好地方。
可是,身為東廠督公的他,實在不應該為幾個死人如此浪費時間的。
只聽秦絕響哈哈一笑:「曾掌爺這話,我可要小小地駁一句了,在我看來,單純給出的絕不是機會,那只是施捨罷了。」
郭書榮華道:「是嗎?那麼以君之見,真正的機會是什麼樣的呢?」
嘩啦啦一聲水響,秦絕響抬起手臂,於木盤中拾起一根筷子,目光含蔑在曾仕權警覺的神情上掃過,忽一抖手,筷子飛出,插入炭火,發出絲地一聲,與郭書榮華所擲那根竹籤齊齊相並。悠然道:「雙橋好走,獨木難行。機會本來就是相對的東西,我賣,就給了別人一個買的機會,別人買,我就得到了一個賣的機會,所以給別人機會,便是給自己機會。相信商場官場大同小異,督公對此道也會有鑒於心罷。」
幾人相對沉默,目光往復交織成網,空氣中肉香與豆腐的臭氣混合,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落雪片片,依舊悠然清涼。
郭書榮華緩緩站起身來,衣衫悉索落垂,仰天望雪,淡淡一笑:「少主既已離京不遠,看來會有機會與我並肩同行的。」
秦絕響嘴角勾斜,微一抱拳:「並肩是不敢的了,不過高樓獨臥人寂寞,知心朋友無幾多,能陪著督公這般風流人物一路觀風賞月,指點江山,想必也是一件大幸事、大樂事。」
常思豪眉間蹙起,感覺重逢後他變了許多,很多想法做法都和以前大不相同。瞧現在這副頗具誠意的歡喜表情,也不知這是一時權宜之計,還是出自真心。
此時只見郭書榮華答了聲:「好。」又向自己這邊柔柔淡淡地笑瞥了一眼道:「千歲,幾位慢慢享用,榮華告辭。」說罷微作一禮,與曾仕權飄然而去。
常思豪四人相互瞧了一陣,趕緊出水更衣。到前廳一看,眾護衛和店伴東倒西歪,暖兒坐在一邊椅上,眼睛眨著,骨軟無力不能動彈。陳勝一檢查後道:「中了迷藥。」馬明紹見旁邊桌上放著一隻小綠瓶,拿起端詳道:「我看郭書榮華不會再害咱們,多半這瓶中便是解藥。」和秦絕響交換一下眼色,掩住口鼻,打開綠瓶口,伸到一名店伴鼻下,那人打個噴嚏,臉上有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馬明紹見藥起效,當下給眾人都聞過。
問起剛才情形,暖兒道:「我們聞到一股香氣,身上就軟了,一個大哥哥和一個白臉的老伯走進來,老伯踢了店伴一腳,點了點頭,大哥哥瞧見我,便把我抱起來擱在椅子上,後來就去後院找你們了。」
秦絕響問道:「他沒說什麼嗎?」
暖兒翻翻眼睛,道:「啊,大哥哥抱我起來之前,笑著說:『乖,地上冷,女孩子不能著涼哦。』」
常思豪聽得身上略起雞皮,皺了皺眉。秦絕響冷哼道:「你還不洗澡去!」暖兒道:「我洗過了啊。」秦絕響罵道:「讓臭男人抱過不嫌髒麼?」暖兒道:「那大哥哥很乾淨的,他一點也不……」一瞧秦絕響眼光不善,扁扁嘴,道:「好嘛,我洗就是。」低頭去了。秦絕響又將眾護衛臭罵了一通轟散,自拉了常思豪三人進屋,低低問馬明紹:「我讓你去臥底,他真的沒瞧出破綻?」馬明紹道:「應該不會。」秦絕響眨眨眼睛,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回盯馬明紹道:「他讓你做雙面人,卻不用你刺探消息,反而親自過來試我心跡,依你看是什麼意思?」馬明紹愕了一愕,道:「這個……屬下一時還真有些猜不透。」陳勝一道:「咱們這些日子在山西的動靜他不會不知,作風與老太爺在日大不相同,我看他是真動了心思,想將秦家收為己用。」
秦絕響道:「你們說,他能否猜得到我已知滅門真兇之事?」馬明紹道:「這事除了咱們四人,再就是幾大分舵主知曉,並沒外傳,後來一直把矛頭指向聚豪閣,相信不會有任何破綻。但既是他做下的事,心裡自然會有一份提防。」常思豪道:「我和他照面之時已經就此事打過哈哈,他沒露我也沒揭,但是多半心照,我還以為他晚上之所以會來,就是因為此事。」
秦絕響目中透冷:「他明知有險,還想收我為用?」
常思豪道:「郭書榮華每日與各處官員打轉,對於擺佈人應有相當的自信。」秦絕響眉頭皺起,明白如果對方倘真如此就不是膽色過人的問題,而是已經把自己弱點看透,認為收控自如不在話下。這種想法,倒和自己看長孫笑遲的思路差不多。聯想自己竟不知有人墜後跟蹤,在山道上還大放厥詞,最後落得光著屁股被人堵在池子裡,不由得又羞又惱。
馬明紹辨顏知色,早瞧了出來,開解道:「東廠偵緝番子極其難纏,江大劍與咱們同行,竟也沒發現他們跟蹤,可見這幫人何等精擅此道。我看咱們也不必再計較今日得失,以後再加小心就是。現在郭書榮華既然想擺佈咱們,就一時不會動殺機,咱們也正好將計就計。」
秦絕響嘬著唇皮,柳葉眼斜來掃去,陰澀澀道:「不錯。他既然有膽行險,我便當迎鋒直進,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常思豪問道:「你在家快速擴充,又急急北上,便是為了對付東廠麼?」秦絕響道:「正是。光說不邁步是不成的。」常思豪道:「我看東廠勢大,不可以力並之,要想動他們,還得靠別的法子。」秦絕響點了點頭:「我也知道他們不好對付,所以才派人滲透,想逐步摸底,大哥有什麼好想法?」常思豪搖頭:「暫時是毫無頭緒。不過我想鄭盟主在京多年,方方面面的東西別人看不到的,他卻能瞧得著,聽聽他的想法,對咱們做事總有些助益。」
秦絕響長長地嗯了一聲,表情猶豫。
馬明紹躬身道:「有些話屬下本不該說,可是屬下忠心為主,又非說不可,縱然常爺怪罪也顧不得了。少主,百劍盟與官府聯結日久,其性早變,想法做法都不是出自武林同道的考慮,前番老太爺治喪的時候,他盟裡何曾表示過明確的態度和立場?後來提出聯手被拒的事就更不必提。人走茶涼,過去的交情早就成了作廢的黃歷。百劍盟盤踞京師百年,已成獨霸之勢,豈能容別人進入攪局?我看他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把咱們排擠出去,就更談不上會給咱們出什麼好主意了。常爺在江湖上涉足未深,對於他們那套虛頭把戲判斷不足,誤以為真,這是陳總管之前也說過的,屬下在這裡就不多重複。總之屬下以為,咱們秦家的方向步調,一定要由秦家自己人做主。」
秦絕響臉上漸漸露出笑容,聽到最後一句尤其欣慰,點頭道:「說得好。」表情遂又變得凝重起來,向常思豪道:「大哥,江湖武林人心叵測,很多事情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劍家那套說詞都是欺人的虛話,百劍盟之前的作為有可能是為結你之心,反用來牽制於我,這是分化咱們兄弟,你可別把他們真當了好人。」
常思豪眉間皺起,瞧瞧在旁邊默然不語的陳勝一,又瞧瞧絕響身側誠意拳拳的馬明紹,一時間覺得這屋中只有自己是個異類。心知馬明紹的話就是秦絕響的心裡話,現在勸也無用,只有等他親自見了鄭盟主,或許才有改觀。當下淡淡一笑:「不錯,京師是人精待的地方,我來的時間不久,卻已接連幾次受挫,可能是把有些東西想得太簡單了。」
秦絕響大喜,過來攏了他後背笑道:「嗨,人心隔肚皮,菩薩肚臍兒也有泥,這世上好人不多,壞人不少,那是一點招兒也沒有。得了,不說這些了,今日送走了江總長,哄走了郭督公,這兩方無事,暫時天下太平。咱們兄弟好久不見,可得好好喝它幾杯!」
常思豪知道秦絕響本不喜歡喝酒,說這話無非是和自己聯絡感情,擺手示意不必,問道:「你準備何進入京?」秦絕響道:「我在外面打轉,最大的憂慮便是東廠,這邊維持得住,我自然隨時都能進城,」眼珠一斜:「大哥,你莫不是還想著讓我早點去見老鄭罷?」常思豪笑道:「你要在京中扎根佈局,少不得與他相見,是早是晚都沒關係。我有些事要去辦,今天就先不陪你喝酒了。」在他手上握了一握,「絕響,你凡事小心,不可逞強,有事我會傳信獨抱樓和你聯繫,咱們改日再聚。」說罷轉身出門。
秦絕響道:「大哥,你有什麼事這麼急?」馬明紹低道:「少主,千歲手邊的事情,咱們不便動問。」常思豪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手中棉簾挑起未落,聽此言步子一停,猛地轉回頭來,在馬明紹臉上冷冷掃了一眼,欲言又止,一扭頭甩簾而去。秦絕響踏前一步,身形卻又凝住,眉心微蹙,目光裡有了猶豫。隔了一隔,斜向一邊道:「陳叔,替我送送大哥。」陳勝一點頭而出。
二人步音遠去,秦絕響滿臉不悅:「馬明紹,你這是幹什麼?」
馬明紹急忙恭身:「少主明鑒!屬下也是替您著想,現在您這大哥已經今非昔比,難道您沒看出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