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孤石努力嚥下一點唾液,嘶啞的聲線得到了緩和:「當時,別處的人也都各持火把燈籠,往這院圍聚,那賤人剩下最後一口氣,勉力對我說話,說我確不是我爹的兒子,但我不可以殺舅舅,當時她聲音已經很微弱,可是這兩句話在我聽來,卻像要把耳朵都炸開!她胸腔的血湧上來,嘴裡含糊不清,不住叨念『你快走,快走……』放開了手。我氣急之下,手中軟劍一甩,她的人頭,竟然就此滾落在地。」
女人呆了一呆,道:「是誤殺?」
「不……之前那透心一劍,我便沒留任何餘地。我記得,那一劍自她前心口進,後肩胛出,刺了個對穿,當時我沒想到那一劍會那麼快,而她的身子,竟然薄得像紙。那胸膛裡面也彷彿早就沒有了心,只剩下一個空殼……」
他咬緊牙關垂下頭去,雙手在膝頭揪起一團衣皺。
「錯的明明是他們,可是偏偏我心裡卻內疚得要死!我恨這種血脈相通的感覺,恨她的虛偽!她的端莊嫻淑、知書達禮,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結果到了最後,卻沒想到,連我自己,也不是真正的自己。原來我只是兩個畜生**生下的孽種而已。呵呵,可笑嗎?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啪!」
一個耳光響亮地打在廖孤石臉上,把他打得呆呆愣住。
「去你爹的!」
女人身子後仰,抬腿一腳把他踹下床去,罵道:「老娘見你知疼知熱,以為是個好樣的男人,沒想到也是個缺德的廢物!你娘臨死還要你快跑,那是怕別人把你砍死!你除了捅她那一劍,還為她幹過什麼?他們倆再怎麼胡來還算是因情而亂,你卻根本連點感情也沒有!」
一道水藍光芒耀眼。
鶯怨毒刷啦啦環腰而出,在空中颯颯作響,指向床前。
女人非但不怕,反而笑出聲來,甩被趿著一隻鞋下蹋,叉腰斜睨了他道:「哎喲,這是傳說中的劍吧?嘖嘖嘖,殺人的傢伙兒,老娘真是頭一回見呢!怎麼著,想動傢伙是不是?老娘好端端睡著大覺,你蹦進來對人家又摟又抱的,把心裡一盆髒水全潑到老娘身上,痛快完了又要殺人滅口是不是?來呀!有本事就動手!你既然敢殺你娘,又何必在乎多殺一個**!」
她兩腿頎長,站在地上竟比廖孤石高出一頭還多,加之語聲潑lang,瞪大眼睛挺胸抬頜,一副憑君宰割的架勢,氣勢十足。廖孤石被逼得連退兩步碰到桌沿,撞得杯碗嘩響。他忙急急剎住,一個轉身到了桌後。女人冷笑著抄起酒壺,往嘴裡大灌幾口,揚手以壺口指他:「怎麼,不敢動手嗎?哈,我想起來了,你既然是他們所生,那就和你表妹成了親兄妹,你們多半原來就有曖昧,私訂了終身,你那表妹追你,必是還不知道這些事情,而你雖然知道卻又不敢說出來,無法面對她,只好四處逃避。唉,你這個人,真是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廖孤石須得仰面瞧她,大感窘迫,強自撐起臉道:「你又能好到哪去!動不動就把自己是**掛在嘴邊,根本就是自甘墮落!」那女人斜眼抱臂,顛著腿兒不住冷笑:「老娘靠著白花花的身子,去掙那白花花的銀兩,當**又沒去立貞潔牌坊,活得堂堂正正,有什麼不敢承認的?難道一邊當著**,一邊又標榜自己如何純情,在你眼裡才正常?」
廖孤石臉上肌肉跳了幾跳,血色漸退,冷冷道:「你可知我為什麼會對你說那些?」
他的眼神變得殘酷無比,一字字道:「因為,你不過是個**!」
他收劍轉身向外便走。
那種毫無留戀的冷,令女子感覺到,自己彷彿就是那個被棄下的、陳舊腐爛的樹洞。
「站住!」
她抬起一條白腿來踏在凳上,眼中發狠:「你當這是什麼地方?你親也親了,抱也抱了,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廖孤石咬著下唇:「對,我怎能忘了你的生計。」從懷中掏出串銅錢向後一拋,女人張手接住,又啪地一聲拍在桌上:「二百錢?你當老娘是什麼?」廖孤石道:「一百八十錢,我只有這麼多,你也就值這麼多。」女人嗤兒地一笑:「值多少也是你能定的?老娘是京中第一花魁,身價百萬,莫說是彈琴陪酒,就是瞧上一眼起碼也要一百兩銀子才行!」廖孤石氣得手顫:「你當自己是誰?一百兩銀子夠十戶人家吃一年了,你想訛我?」
女人一對媚眼東搖西甩,悠然道:「我想要錢,有的是達官顯貴大把地送上門來,用得著訛你?不過老娘雖然做的是下流生意,揣的卻是上流人品,做事向來講究。你親了我,抱了我,我也親過你抱過你,大家你情我願,兩相抵過,可是這一百兩見面錢卻是少不了的,現銀現結,概不賒賬,你要走就掏錢吧,要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廖孤石哼了一聲:「我若想走,只怕你叫多少人來,也攔不住!」
「啊喲,這種話你也真好意思說得出口。」
女**笑踢開小凳,繞到他正面翻著白眼,假模假式地上下打量:「哎喲喲,天下練武的人老娘見得多了,功夫好壞不說,至少人家還有一身骨氣,不枉為生做了帶把兒的男兒!難道你練武,就是準備用它來欺負弱小,對付女人,拒付嫖資的嗎?也不怕辱沒了武功二字?」
幾句話說得廖孤石雙拳攥緊,卻再難向前邁出半步。
「且!」女**是得意,趿拉著那一隻鞋,東倒西歪,踱來踱去,噴著酒氣冷冷數落:「會兩手功夫就自以為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殺七個宰八個,眼裡沒個王法。犯起瘋來連娘都殺,你夠狠吶!老娘每日迎來送往,閱人無數,做人能錯成你這麼徹底還如此理直氣壯的,真是頭一次見哩!」
這幾句話字字震心,聽得廖孤石半晌無語,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身軀搖晃兩下,竟然膝頭一軟摔跪於地。
女人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你說的對。我習武練劍,把自己鍛練得愈來愈強,內心卻越來越空,我的劍能贏人,卻服不了人,強可勝弱,根本是連條狗都懂的道理,練的又有什麼意義?娘雖然做下不倫之事,可這些年來,一直對我關愛倍至,妹妹對我好,知道真相之後,我卻拿她來撒氣,她有什麼錯?無法接受事實的是我。活了這麼多年,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對過什麼!」廖孤石聲音哀澀,十指深深地摳進了地毯。
以前的自己,雖然少有開心,卻至少心中無愧,活得平靜坦蕩,可是現在……
淚水再次滑落下來。
「瞧你這副熊樣子!」
女人還想說些什麼,眼中卻閃過一絲疼惜,沒有再繼續下去,灌了口酒,輕輕哼了一聲道:「算了,知道錯了能認,你總算還有點良心。」
「良心,良心……」
廖孤石喃喃重複著,目光變得茫然。殺母親是因為良心,殺了她有愧也是因為良心,是非該如何去論?良心又當如何**?
女人白了他一眼:「良心就是欠債還錢,老娘做的是生意,可不可憐窮鬼。」
廖孤石道:「我姓廖的從小到大,從不欠人!這一百兩銀子,我還定你!」說著話霍然站起。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女人花枝亂顫地笑了半響,臉上倏地一冷,盯著他道:「你,還是姓廖麼?」
廖孤石身子一晃,悲碎胸膛,無言以對。
女人步步前逼,指著他鼻子厲聲道:「你從不欠人?你敢說你從不欠人?放屁!當娘的懷胎十月,你在腹中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讓她提心吊膽,容顏衰墮,你敢說在這世上不欠她的?真是大言不慚!你覺得一切都是假的,你又能比別人真多少?你若能夠內外如一,又何必鑽到樹洞裡去哭?難道你在人前的堅強就不是虛偽,你的行徑就不是欺騙?笑話!你這輩子就是個笑話!」
廖孤石慘色如灰,退跌兩步,唰地抽出軟劍,一道藍光,直向頸間抹去。
「嚓——」
間不容髮,一物破窗紙而入,正中他右腕,發出格地一聲。
鶯怨毒應聲落地,藍光妖繞,在毯上蜿蜒如蛇,扭顫不休。女人嚇了一跳,搭眼瞧去,見廖孤石右腕骨錯位,骨縫間嵌著一塊小小木牌,深不盈寸,並無血跡。
窗外有人道:「人生雖是一條赴死之路,你又何必走得這麼急呢?」
廖孤石扶腕喝道:「誰?」
窗外人笑道:「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肯要了,又何必多問一句我是誰?」
廖孤石登時語塞。
窗外人道:「說笑歸說笑,人命大如天,豈可自輕自踐?閣下與其帶著悔恨去死,不如換個活法,給生命一條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