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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章 樹洞 文 / 九指書魔

    荊零雨心下大急,提氣快追,到切近眼前豁然一亮。

    但見疏林已盡,雪色清白,冷月在天。前方土崗夾溝,正當中黑坳坳橫一條官道,她兩邊掃望,見一道暗藍沿路向南疾掠,遠處星燈隱耀,水夜沉城。

    她不禁一愣,心道:「那邊不是京師麼?」不容多想,提氣追去。

    廖孤石將速度提至十成,潛回京城之內又是一陣急奔,回看荊零雨的身影遠遠在黑暗中隱現,竟然仍甩她不脫。

    此時兩旁街市早息,關門閉戶,仍在營業的都是些賭場妓院,廖廖無幾。奔行間忽覺斜刺裡一片紅光耀眼,搭眼瞧去,一幢花樓高聳在前,樓分三層,一二層皆有燈光,三樓屋少,卻是一片黑暗。廖孤石向身邊經過的一面屋牆上猛拍一掌——積雪從瓦間撲簌簌傾瀉如霧——他猛地加速竄過,隨後一個擰身踮步上前,借慣力手足並用蹬紅柱翻上那花樓二層外廊。

    這道外廊連著十幾間屋子,裡面琴曲和歌,人影窗搖,歡聲不斷。他不敢在此潛伏,伏身以欄杆作掩體,無聲貓竄數步,估計到了中間處,躍起一張手攀住雨簷,搖身一晃,翻上三樓,撥門滾入。

    廖孤石將門虛掩,順門縫向外瞧去,荊零雨已然追至樓下,發現足跡為雪覆斷,正停身上下觀察,四方掃望,目光中大有狐疑,顯然對自己去向還不敢確定。

    他轉身背靠在門上,略呼出口氣。

    眼前這屋中光線甚弱,看得出是分為裡外兩室,以陳物花架相隔,不甚寬敞,卻極精緻。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踏感柔軟。外室左側立著實木書架,靠後有一張六折仕女觀花屏風,隱見兩側鐵鶴燭台分立,燈罩暗紅,並沒點亮。內室有一張圓桌露出半面,上有酒壺杯盞,幾個炭爐分置於牆角,雕花空隙間映出微弱紅光,散發著帶有馨香的暖意。

    嘎吱一聲輕響,裡屋床榻上有女子聲音道:「哎,怎麼又來了?說了老娘身子不舒服嘛,你們四個應付一下得了,別來煩我!」廖孤石沒想到屋中竟還有人,聽起來好像還是個妓女在耍脾氣,輕咳一聲安撫道:「小生……仰慕姑娘已久,此來無非少坐片刻,以慰渴思之情,不須姑娘伺候。」那女人一聽是男子聲音,感覺不對,猛地掀被坐起,口中「誰」字還未喊出聲來,廖孤石竄身撲到,單手掩住她嘴順勢一滾,將她按回榻上壓制在身下,撩被蓋好,低低道:「不要叫喊,我不是壞人。」

    兩人貼得極近,女人藉著旁邊炭爐隱約的紅光,瞧見他一對大眼澄澈,清秀帥氣,竟似忘了懼意,努力點了點頭。廖孤石見她毫不反抗,也便把掩她口鼻的手緩緩放開。這女人哧兒地一笑,反向他貼近了些,媚聲道:「喲,不是壞人,卻把人家壓在身下,你還真是心口不一呢。」

    聞到她口中有濃烈酒氣,廖孤石有些反感,想要避開一點,卻被對方玉臂柔柔圈住,感覺有兩隻軟馥的手掌滑入衣間,在後背摩挲,帶來一種溫水潤身的暖意。

    女人體會到了他對異性肢體的生疏,吃吃一笑,醉態憨然。

    廖孤石意識到不該如此,撐身欲起,下身早教一條白腿盤住,被這女人就勢一翻,反壓在身下。還未反應過來,早有一對軟紅壓上,頓覺唇間柔嫩,水潤心甜。

    「廖孤石!你給我出來!」

    樓下傳來荊零雨的喊聲。

    「地上腳印蓋得上,牆上的你也能蓋上?你以為進了妓院我就不敢進去抓你嗎?」

    花樓內人聲嘈亂,很多人開窗往外看,議論紛紛。廖孤石呼吸一緊,立刻被那女人捕捉到了,她略抬起頭,輕蔑一笑:「是找你的吧?原來是在躲你的小情人兒,還說什麼對我仰慕已久,說起謊話來面不紅心不跳的。怎麼,兩個人吵架了麼?」

    她抬頭時身體依然很放鬆,紅色褻衣像兜著一團雲,壓下來軟綿綿的,並不沉重。廖孤石只覺眼前一片雪白暈眼,胸前挨衣貼肉燃著兩團溫火,雖不熾烈,卻燎得心頭慌癢難熬,他側過頭去,聲音幾近呻吟地道:「我們不是——」說到一半,又懶得再解釋,便閉了嘴。

    「呵呵,」這女人微微甩頭,髮絲揚起又落,撫在廖孤石臉上,一股蘇合香氣馨烈攝人。淡淡笑道:「對,不是情人,是表妹、小姨、好姐姐、干閨女。呵呵,老娘什麼沒見過,愛幹壞事又不願擔責任,你們這班男人吶,還不都是一樣。」

    她一面說話,手指一面在廖孤石頸下遊走,寫了個「壞」字,吃吃輕笑。

    外面叫罵聲漸止,安靜好一會兒,只聽荊零雨哀告道:「表哥,你出來好不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什麼都不要,我不再見爹爹,不再見小晴她們,我什麼都聽你的,咱們倆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你練劍,我給你做一輩子菜吃,好不好?」聲音哀切,夾雜著啜泣,讓人聽來十分醃心。

    「原來是個小花癡。」

    「帽子邊上沒頭髮,好像還是個光頭尼姑哩!」

    「尼姑都這樣,這世道真沒救啦!」

    一陣陣哄笑從樓窗下傳來。

    廖孤石身子僵硬,咬緊下唇一動不動。那女人聽得心中淒切,將頭埋在他胸側,幽幽歎息:「你還是不理她麼?人都有張臉皮,她話說到這份兒上,可見是用了真心了,唉,我們做女人的,也不知做了什麼孽,要受這天下情傷之苦。」外間忽響起男子喝罵聲音,緊跟著打鬥之聲傳來。她急急抬頭道:「啊喲,不好了,必是查管事派人去轟她,打起來了,你還不去看看?」

    廖孤石闔上了眼睛:「她有武功,沒人傷得了她的。」那女人嗔視他道:「能打架也不過是個女子,你就這麼放心?」見他默然不語,目光也漸漸軟了下來,道:「你好狠心……」她將臉貼下來,指頭在廖孤石胸口畫著圈兒,嗤兒地一笑,喃喃道:「不過我知道,你這麼做,絕非恨極了她,其實是愛極了她。」

    廖孤石道:「胡說,你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

    女人不屑地翻著白眼,補充道:「因為我是個**。」

    這句話她說得輕描淡寫,卻聽得廖孤石一陣難過,移目看去,見她神色平和,醉意鬆散的目光似穿牆越屋望向無垠遠處,心頭不禁一疼。扭開臉去,伸手把被子往上略扯,替她蓋住肩頭。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將臉像貓兒一樣在他胸前蹭了蹭,摟得又緊了一些。

    見她如此,廖孤石心中又亂,真不知自己剛才掩這一下被子該是不該。外間打鬥之聲漸烈,呼喝不斷,他忍不住微側身形,靜心去聽,荊零雨心中有氣,出手自然狠辣,外面傳來的多是男子呼救哀號的聲音,步音沉重忙亂,似乎還有人在抬傷者。

    女人偷偷瞧去,見他眼神裡分明充滿了關切、不安與猶疑,一時心頭生暖,臉上露出淡淡的羨艷和笑意,忽地抬起頭來,大聲喊道:「你表哥在這裡!」

    這一聲突如其來,廖孤石驚睫撐目,想攔已然不及。

    女人搖動著下頜,舒眉笑道:「老娘開心樂意,怎麼樣?」話音未落,房門彭然打開,廖孤石身子一翻,同時伸指在她頸間啞穴一按,將她壓在身下。

    門口衣袂獵風之聲急止,啪地一聲火摺燃起,照亮房間,荊零雨目光掃處,眼中情景頓令她肺間一炸。

    那繡著祥雲飛鶴的錦被之下,是一對難分彼此的紅唇。表哥闔目如醉,彷彿啜嘗著一顆熟透的果子,竟然對自己的到來恍若不聞。

    她顫手指道:「你,你在幹什麼?」說話時只覺耳鼓中轟鳴不斷,自己的聲音竟然是一種摻合著無數噪音的混響。

    廖孤石緩緩抬頭,凝視著身下女子的雙眼,伸指替她輕輕抹去嘴角偏溢的唇紅,淡淡道:「在妓院裡自然是**,要不然還應該幹什麼?」

    「科撐!」

    門框被靠出一聲悶響,荊零雨呼吸驟止,一顆心冰封成塊,無數次撞碎在胸膛。

    「啪——」

    門被重重摔上,黑暗復將室內深深填滿。「蹬蹬蹬」步音踉蹌急響數聲,就此消失不見。

    廖孤石掀被坐起雙目如癡,隱約覺得心中有一些東西在崩塌,在淪陷。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攏住那女人的頸子,輕輕一按。

    女人深深吸了口氣,一骨碌身爬起,揉頸說道:「瞧不出來,你倒是很會演戲。」

    廖孤石道:「把衣服穿上。」

    女人一笑:「你倒體貼,怕我凍著麼?」

    廖孤石失神不答,女人又笑了笑:「知道,知道,你是覺得我這樣子不雅。可惜姐姐我在自己的房裡,愛怎麼待就怎麼待,你可管不著。孔老夫子還說『寢不屍,居不客』呢,他在自己院兒裡光著屁股曬太陽,你也要管麼?」

    想到一個白鬍子老頭光著身子曬太陽的情景,廖孤石大覺滑稽,道:「他那意思是說在家不必像待客那般莊重,可也不能光……像你說那樣。」

    女人道:「那也差不許多。嘻嘻,沒想到你還是個小道學。」瞧他一眼,把錦被圍在身上,伸指在自己唇角輕輕一抿,似有無限回味,淡笑道:「你以前也曾這樣親過她麼?」

    外廊有人提燈籠上樓,步音急亂,窗紙上現出個人影:「水姑娘,剛才那瘋尼姑沒傷了您吧?」女人懶懶地道:「她跑了!我沒事兒!」那人影道:「姑娘,剛才聽您喊了一聲,我們……」

    一隻鞋「啪」地甩在窗框上,把那人影嚇了一跳,女人道:「煩不煩哪!別吵了,我睡了!」

    那人連連賠罪,應聲去了,隔了一陣,聲音漸消,一切歸復平靜。

    廖孤石道:「你姓水?」

    女人笑道:「是啊,我是**,**水性,所以我就姓水咯。」

    廖孤石眸中失彩:「你用不著這般輕賤自己,你剛才好心辦壞事,總還是懷著好心。」女人瞧著他,目光中大起知己相惜之意,抻被角張臂如翅,環頸擁他入懷,貼在耳邊柔聲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錦被壓衣,玉人身暖,這耳鬢廝磨的關切,令廖孤石驀地憶起自出盟以來,無數個荒郊攏火背後生寒的夜晚,眼角竟微起晶瑩。

    來,娘抱……

    ——這溫暖和親切的感覺已經好久不見。

    為何親近的人反易疏遠,貼心的人卻總在萍水相逢?

    女人伸指在他臉上刮了一下,笑道:「原來你是個愛哭鬼。」

    廖孤石有些茫然:「是啊。可是認識我的人都不知道。因為我哭的時候,總是躲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女人一笑:「可這一次卻被我看到了。」

    廖孤石無聲。

    女人不適應他的冷漠,嗔道:「幹嘛冷著臉哪,一陣笑得像花,一陣像個磨盤,難看死了。你有很多不快樂的事嗎?」

    廖孤石感覺臉上忽然生癢,伸手抹了一把,指間碰觸到陌生的濕意。

    他三個指頭輕輕搓捻著,目光落在指間,又漸漸透遠:「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很多不快樂的事吧。」

    女人嘴角微抿,略表同感:「嗯,說的也是呢。樂事總是走得太快,所以才叫快樂嘛,難過的事因為過不去,記得自然久一些嘍。不過,天天去想那些難過的事,就活得太累了,嘻。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對得起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有再掂兌,所以做人呢要做個開心的人,做**,更要做個開心的**,你說是不是?」她下頜擔在廖孤石肩頭,笑容滿臉,天真無限。

    廖孤石側臉瞧她,雙眸相對,似照見了一泓曉溪坦對朝陽旭日的閃光,剎那間瞳間微痛,心中卻明媚千里。

    「我沒有你那麼能放得開。」

    散去的陰霾轉眼又滾捲蕩回,掩去了那彈指的春光。

    他的頭慢慢低了下去,臉部陷入更深的黑暗。隔了一隔,歎息似地說道:「以前,在人的面前,我很少可以讓自己放得開,能讓我安心對著哭的,只有一棵樹。」

    「一棵樹?」

    「嗯。一棵樹……」

    廖孤石緩緩地道:「那棵樹很大很老,它的表皮都枯了。側面有一個爛得很深的洞,讓人以為……它已經死去。可是到了春天,底部根側,還是偶爾會長出一些新綠的葉芽來。那時候我還小,受了委屈、遇到什麼難過的事,都會跑去蹲在樹洞裡,一面哭,一面把心事說出來。好像即便這世界變得空空如也,依然有人在聽我懂我。趕上下雨的時候,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可以在樹洞裡面扶著膝蓋,靜靜看著雨點打濕地面。看著小草一顫一顫地低頭。那時候眼睛在雨裡,每一個雨滴都成了我的眼睛,心卻是空的。用不著說什麼,嗖的一下,時間就過去了。」

    他面帶微笑,語速很慢,聲音裡有一種幸福的平和。

    女人專注地聽著,呼吸也變得安靜。

    「可惜,後來我漸漸長高長大,樹洞也好像變小了,變得開始裝不下我,也裝不下我的心事。後來便很少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在將歎息吞嚥,眼神中有了痛楚。

    「可是有一次,我又去找它,那天,我對著它哭了一夜,我狠狠地哭,恨恨地哭,彷彿這把嗓子是別人的,我可以不管不顧。我哭到氣絕,人事不知,又從黑暗中醒來,什麼也看不見,嗓子幹得說不出半句話,我頹坐發呆,以為自己瞎了,心裡一片茫然。不知何時,世界卻轉亮,紅日在身後緩緩升起,有一種疼痛不住地往心裡扎,這疼痛是真的,我低頭看去,發現,原來自己的指頭上全是血,甚至一個指甲都已經劈開、翹起。面前樹上,有一大片是光禿禿的白,樹皮已經被我撓了個精光,只剩下黑幽幽的樹

    洞,像是在無聲地笑我。」

    淚水自他頰邊滑落,點點滴滴,打在錦被之上,將一朵雲浸暗。

    女人將他摟得緊了一些。

    廖孤石目光悠遠:「我從小在娘身邊長大,和她很親,可是很少見她笑過。我爹文才武略皆有所成,可稱是當世上上人物,雖然常不在家,對娘卻是極好,每次出門,都會給她帶些禮物回來。可是娘笑著接下,背過身時,眼睛又會被愁緒填滿,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

    「小時候……最常看到的,就是她坐在屋簷下,望著院子裡那株紅楓出神。我玩得累了,就蹲在她身邊一起看,問她這樹又不結果子,看它做什麼?娘說……樹上有往事的顏色。一開始我不懂,後來才知道,她在閨中時候,去送要遠行的舅舅,兩個人就是在楓樹下分別……」

    女人忽然抬頭插言:「你娘和你舅舅有私情,是不是?」

    廖孤石一愣。

    女人又將頭垂回他肩上,嘟噥道:「不必奇怪,別忘了,我是個**。」

    她似是怕廖孤石再為自己傷感,笑了一笑,道:「這種事情姐姐見得多了,一猜就中。什麼表妹和表哥呀、姐夫和小姨啊、老公公和兒媳婦,甚至女婿和丈母娘,哎,這世上什麼事沒有?現在的人吶,只顧自己開心,誰還管別人怎麼看呢?」廖孤石臉上皮肉跳動幾下:「不錯。這賤人只顧自己,不知羞恥,自私透頂。所以那天在她承認之後,我拔出劍來毫不留情,從她心口狠狠地刺了進去。」

    女人掩唇道:「你刺死了她?」

    廖孤石搖了搖頭:「沒有……當時那姦夫舅舅正好過來,進屋見此情景,便要殺我……本來我不是他的對手,但他空手無劍,我佔上風。眼看數招之間便可分勝負,未料那賤人尚未死透,從地上撲來,把我一條腿死死抱住,喊他快走不許傷我……狗姦夫見她哭得淒厲可憐,急得冒火,結果還是聽話跺腳逃開。我提劍便追,那賤人雖然奄奄一息,卻始終哭號著摟住我大腿不放……我趔趄著拖著腿邁步,把她帶到了院子裡,血從她前胸背後不斷噴湧出來,在地上拖出腥艷的一片,直鋪到院心,像條窄窄的紅毯。她那時……已然支撐不住,嘴裡還是不停地哀叫,求懇!屋內已經著起大火,照得四外紅彤彤的,彷彿整個世界,都是血染的一般……」

    他喉頭哽動,嗓子發乾,似乎當時情景就在眼前,身子竟然微微抖顫,難以為繼。

    女人靜靜地瞧著他,眼神中情緒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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