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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章 痛別 文 / 九指書魔

    林中風起,嗚嗚似哭,廖孤石的聲音中卻多了幾分輕鬆和暢快:「人活於世,沒有親人是很孤單冷清,若是有親人卻又不被相信,甚至被唯一的親人所鄙視、仇恨、懷疑、疏離,那便更是悲哀到極點了吧。荊問種,現在的你心裡,其實是一明如鏡,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守護的東西,然而,守護她的方法,卻還是用你最擅長的謊言,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爹!」

    荊零雨本已收止的眼淚又溢在睫邊,一把扯下頭上暖帽,狠狠摔出,憤聲道:「表哥說的真相是什麼?你們倒底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荊問種目光冷直,暖帽打在胸前,墜落於地,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瞞著你?這倒是笑話了。你以為你爹疼你,就會什麼都和你說嗎?那樣未免也太天真了。於他而言,男人的事情本來就有很多是女人根本無需知道的,又何來隱瞞一說呢?」

    廖孤石的話像是調侃,語氣卻愈來愈冷,毫無娛興。說到這話峰一轉,又多了些痛其不爭的味道:「今天你若不是有這一詐,他對凌琬怡這段舊情,會這麼輕輕鬆鬆告訴你嗎?只怕你當面質問,他也只會說小孩子不要胡思亂想罷!」

    這番話彷彿一盆帶著冰碴的井拔涼水,直從荊零雨天靈蓋灌了進去,寒得她髓析骨透,眸覆嚴霜。

    荊問種急向前半步:「小雨!你不要聽他胡說!」

    荊零雨伸掌相攔,眉心絞擰,連退數步,和他拉開距離:「表哥說的對,我做你女兒這麼多年,你什麼時候對我坦誠過?現在想來,你和娘總是吵架,難道不是因為心裡有別人?你若斷了心思,又幹什麼不避嫌,總去姑姑那說話?」

    荊問種被她問得愣住,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回答哪句才好。林暗裡廖孤石笑了一笑,似頗有欣慰之意:「說得好。小雨,你活到這麼大,今天終於肯用用自己的腦子,真是難得。」荊零雨拭乾淚水,一抖衣袖,大聲道:「要是我也習慣用示弱當武器,那和世上其它女人比起來,又有什麼分別?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從今天開始,我也要像娘一樣,做個不受人欺的女人!」

    「哼哼哼,」

    林中傳來悶悶的鼻音,廖孤石道:「自作自主容易,不受人欺就難了。人是很怪的,陌生的人即便來善意搭言,你仍然會不自覺地產生戒心,可是身邊的親朋好友即便將你欺騙得團團轉,你還是不會醒悟,任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淪陷下去,連我也不例外。不過現在想來,我倒不覺得丟人,別忘了,咱們從小待的是什麼地方,百劍盟裡都是**湖,他們這些人,原也不是你我能玩得過的。」

    荊問種聽著兩人說話,目光由怒轉悲,不住搖頭,終於笑出聲來。

    荊零雨道:「荊問種!你笑什麼?」她直呼父名,一聲喝出,自己心中也隱隱撕痛。

    荊問種:「我笑的是自己。忙碌了半輩子,真是什麼也沒剩下,連骨肉至親的甥兒,都喚我作**湖,拿我當老狐狸!小雨,你也真的不打算認我這個爹了麼?」

    荊零雨避開他的目光,似是此心已照,卻不願說出口來,眼中表情複雜。

    荊問種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拔離目光,向林幽處投去,大聲道:「小石,猶記得當初你在盟裡,常常一人獨處,別人對你如何看法,你向來不放在心裡。紫安小時候丟了糖果玩偶,喜歡賴在你身上,你卻從不替自己辯白解釋,任人斥責。待長輩來說你,你也不理不睬,逕自走開。那時候我便覺得,你這性子,早晚要吃大虧,可是今天我是終於懂了,原來有些事情,真是沒法解釋得通的,乾脆不解釋,正是最省心省力的法子。」

    林中傳來一聲冷哼,頗有些不以為然,似乎那意思是在說,你荊問種的不解釋,其實是無法抵賴後的放棄,和我的無須解釋根本不是一回事。雖然心知如此,卻也懶得和你廢話。

    荊問種聽懂了這哼聲背後的意味,也不再勉強,輕輕一歎,目光轉向女兒:「小雨,你說我對你不夠坦誠,其實這世上的長輩又有哪個能事事都告訴兒女?在我們眼裡,你們長多大也是孩子,看到你們,就似看到自己的童年,而成年人的世界,永遠有你不懂和我們不希望讓你懂的東西。」

    他像是回憶著什麼,目光變得痛苦:「我和你娘吵架,原因很多,你把它全歸結成一條,我也無力辯白,回想當初有很多架,其實我們可以不吵的,只是那時的我,還不明白。至於你姑姑……唉,你說的對,錯全在我,這麼多年來,我在盟裡忙忙碌碌,總有心頭紛煩不堪其擾的時候,可是,只要看到她柔柔淡淡的那一笑,我便會心安。」說到這裡,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許笑意,似乎那張熟悉的面孔正浮現在眼前。隔了一隔,垂頭自嘲道:「嘿,說什麼對得起廣城,對得起你娘,都是假的,說到頭,我心裡還不是沒能放得下她?若說我欺人,實在冤枉,其實我一直在做的,不過是自欺罷了。」

    他再度揚起臉來,目光變得柔和許多,充滿愛憐:「孩子,你信與不信,恨我怨我,爹都沒有話說。知道你喜歡你表哥,爹內心裡卻一直默默反對,覺得你還小,根本不懂得感情,也怕他的性子太孤,會傷到你。可事到如今,爹只希望我們這一輩的悲劇,別再發生在你們身上。小雨,你去吧,和你表哥遠走高飛,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他從懷中搜摸,掏出一沓銀票,還有些散碎銀兩,俯下身去一併放在荊零雨那只暖帽裡面,緩緩直起身子,「爹身上就這麼多了,也不便回盟去取,這些散碎銀錢只當臨別贈物,你就權且收下吧。你長大了,人也聰明,懂得照顧自己,吃穿用度,爹不擔心。」他強抑心緒,昂首向林中道:「小石!你從小便習慣了知我罪我,笑罵由人,可見受過了多少的委屈。這是我們做長輩的,沒有照顧好你!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也有你性子上的原因?江湖水深,清則無魚,求真的人沒見著底,卻往往先淹死了自己!一個人的路,總是孤單,走不了太遠的!」

    等了一等,林中並無半點回應。他表情中有些無奈和失落,語氣轉柔,有了歎息的意味:「好,你聽不進我的話,我也不再多說,江湖武林本來就是這樣子,太多黑暗,殊少光明,遠不適合你。你帶著她走吧!遠離這個在你看來骯髒無義的地方!能夠有愛人陪伴,沒有打擾麻煩,平平靜靜地自己練一輩子劍,是武者最幸福的事情。小雨我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他深深望了一眼女兒,強忍著走近去擁抱她的衝動,目光慘痛,轉身頹然走向林外。

    荊零雨心如刀絞,猛向前踏出半步,手伸出去,僵在空中,卻始終未能喊出半點聲音。眼瞧著父親不高的身影漸行漸遠,孤孤單單,只覺陣陣寒意襲來,透骨生涼。忽地風起凜烈,身側一道水藍射地,暖帽跳起,在空中被藍光絞繞,刷啦啦碎成數塊,紙片皮毛四散紛飛。

    藍光倏收,纏入一人腰際。

    荊零雨垂首黯然:「表哥。」頭上一暖,原來是廖孤石將他的暖帽取下,戴在了自己頭頂。

    廖孤石沒有說話,雙眉凝惑,瞧著荊問種遠去的身影出神。

    荊零雨瞧著他,乖覺相候。

    廖孤石意識過來眼睛瞪去,見她低頭不看自己,也不吭聲,悶了一陣,終於道:「你心裡想問什麼,我清楚得很!現在卻這樣憋著,又裝出一副柔順模樣,以為我會心疼麼?」荊零雨扶了扶頭上帽子,說道:「你的嘴有多硬,我最清楚不過,若是想說真相,早就說了。既然問不出來,我又何苦自討沒趣?」廖孤石冷冷瞧著她:「好,你最好也莫再跟來,免得更自討沒趣!」說罷轉身向林中便閃。「哎,」荊零雨緊跟幾步,邊走邊道:「我剛被爹拋下,連你也不要我了嗎?」廖孤石懶得瞧她,步速不減,道:「他既沒拋下你,你心裡也沒離開他,你這麼說,豈不是笑話?」

    荊零雨嗔道:「你胡說什麼!」

    廖孤石停步擰身,逼視著她:「難道不是?他料定了我的心思,又看出你心向著我,不如來個欲擒故縱,說的那些不過是給你瞧的。你從小便鬧慣了,四處偷逛、離家出走是常事,不管在外面多遠,你始終能夠嘻嘻哈哈,那是因為在你心裡始終還是把百劍盟當家,不論鬧出多大的事,你都有家可回,有退路可走!你真的恨你爹嗎?你現在心裡一定還在想著,你那姑姑是多麼的好,你爹爹是如何的正人君子,他們動心動情卻不動手,兩人始終是清清白白,是不是?」

    荊零雨在「料定了我的心思」幾字中聽出別樣滋味,抿唇忍笑,眸裡含羞,哪還聽得見他後面又說了什麼,低低道:「爹知道你對我有心,還這般成全,不也是好事麼,你卻……」廖孤石雙目冒火:「你腦殼剃光,連裡面也空了?怎麼儘是想這些閒事!你知道他為何這麼放心把你交給我?因為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會……」他話說一半,忽地僵住,似乎心中有什麼事情難以猜解。荊零雨被他吼得怏怏,低頭不住嘟噥。廖孤石目中離神,思路正亂,聽得心煩之極,大聲道:「你不是要學你娘麼?女中丈夫,都像你這樣?」荊零雨蹲下扶著膝蓋大聲埋怨:「你還吼,我現在很傷心的!」見他雙目凝神遠眺不理自己,又道:「爹很難過!他是真的不要我了!表哥,你知道咱們分開有多少天了麼?好容易見了面,你卻又不給我好臉色!你知不知道,我在恆山待得好冷清,每天閒下來……只是想你……」

    她本來聲高如吵,說到最後幾字雙頰紅透,聲音漸低,又幾乎細不可聞了。

    「住口!」

    廖孤石猛地背過身去:「小小丫頭,也不知羞!小時候說著玩的也來當真,真是笑話!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一甩袖向前掠去。

    未行幾步,身後風起,衣袂響處,荊零雨已切至身前,雙手叉腰大聲罵道:「瞧你的熊樣子,大眼睛小鼻子一臉女相,哪有男子氣概!除了欺負我,你還有什麼別的能耐?本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幹什麼低三下四地求你?」廖孤石甚是不耐:「你嫁得出去便找人去嫁,別來纏我!」一側身改道急奔。荊零雨腳步輕盈,隨後追上,與他齊頭並進,冷哼道:「想用輕功甩掉我?沒那麼容易!」

    廖孤石見她身姿靈動飄逸,速度奇快,尚且大有餘裕,也不免有些詫異,荊零雨得意道:「攀雲步乃恆山派秘傳**,和《十三科余記》、古木素珠一樣,都是自紅陰祖師手中留傳下來的鎮派之寶,剛才我爹施盡全力,也未能追上,你自覺輕功比他如何?」

    廖孤石唇角一抿,速度立增,超出數丈。

    荊零雨心下發狠,提氣再追,口中道:「你和我較勁,咱們就打個賭,你若被我逮到,今生今世都要聽我的!」廖孤石一聲冷哼,也不答話,二人在林中追逐穿掠,每一次的折彎改道,都挫得週遭樹木抖顫,攪得敗葉翻雪,鳥起飛驚,塵煙般飄揚而下的雪霧在暗影與月光之間瀰漫,一時無色無形,一時又七彩流霓,虹華盈眼。

    直追了半盞茶的功夫,廖孤石仍然速度不減,兩人間距也始終在一丈左右,難以拉近,荊零雨想起他所用輕功換氣的方法與自己這攀雲步完全不同,腦筋一動,主意頓生,調整著自己的氣息,觀察著廖孤石的步幅,看準機會大聲道:「表哥!我錯了,我不該說你像女人!你停下來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廖孤石冷冷道:「我和你無話可說!」這一開口,步速立緩,荊零雨腳下急挫,身如箭射,剎那搶至他身後,臉含竊笑,張手便抓,指掌伸到中途,眼前藍光忽漾,心道不好,趕忙撤手,那道藍光刷拉拉連閃幾下,追隨廖孤石急逝而去,在夜色中劃出弧形長長拖尾,同時兩邊十數棵枯樹被齊齊截斷向中間折倒。

    荊零雨一聲嬌喝,伸掌劈中砸來最近那棵樹幹,借推力向側後方閃避,轟隆隆樹木交叉倒地,砸得酥枝碎濺,挑腐飛泥。以袖掩面避過,定睛再看時,廖孤石已在百丈開外。她恨恨跺足一躍而起,踏樹急追,大喊道:「你明明就要輸了!你耍賴!」

    話剛出口,那條淡藍色的身影卻倏地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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