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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槐霍然起立,死死攥住拳頭,咬牙怒視他;青木面色比平常更加沉了三分。
田清明大怒道:「爾無故生事,挑起這場紛爭,安敢反咬一口?」
洪霖也喝道:「一個長隨,死了就死了。『民不舉,官不究』,此事你無理在先,不息事寧人,還敢再鬧?」
胡周面色不忿,對幾位夫子道:「是晚輩多嘴,見那鄭葫蘆戴了綠帽子,調笑幾句,這才打起來,這事是晚輩不對在先。但他們那麼多人,後來更是來了幫手,晚輩也是吃了大虧的。這就不說了,那張板栗來了,一棒子打死胡老大不說,還要取晚輩性命。若不是洪五少爺攔住,晚輩這會子怕是已經見閻王爺去了……」
說著,眼睛居然紅了,嗓音也哽咽起來。
他是真的怕,一想起當時的情形,他就心有餘悸。
張槐厲聲道:「不是你先生事,怎會打起來?不是你先把葫蘆打得生死不知,他們怎會還擊?」
胡鎮梗著脖子道:「少年人,誰沒打過架?張板栗跟鄭葫蘆在清南村就沒打過架?誰會像你兒子那樣把人往死路上送?」
周夫子揮手制止張槐,盯著胡鎮寒聲問道:「你可想好了?」
胡鎮只覺得老夫子眼眸深處有些不明意味,令他十分不安,但一想到板栗當時逼殺他的模樣,還有昨晚在醫館受到的冷遇,心中戾氣就按捺不住。
一個下人死了是小事,那種性命捏在旁人手中的感覺真真不好,這口氣不出,實在難以釋懷。
他便咬牙道:「晚輩想好了。晚輩有錯,張板栗更有錯。此事就交與清輝縣衙公正處置,晚輩任憑發落!」
洪霖不料他反口,把昨晚交代的事全拋一旁。氣極道:「你敢!」
殷夫子忽然笑道:「清輝縣衙?那縣令和縣學教諭都告病還鄉,新縣尊還未到任呢。真是奇哉怪哉,二人同時告病,忒巧合了。」
胡鎮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接著就道:「那就等新縣尊來了再說。或者,可將此事上報知府大人。」
周夫子靜默不語。
黃豆的師父黃夫子點頭道:「也好。將此事交與官府公正審理。是非自有公論,便是御史們也不會坐視不理的。」轉向洪霖,「洪少爺是知情人,昨日又當眾答應秦夫人,想來會如實跟令尊稟報。」
洪霖心裡腹誹:這是**裸的威脅!
他踏前一步。走出來道:「前輩所言甚是。但晚輩以為,此事不宜鬧大……」轉頭瞪了胡鎮一眼,「為了一個賤奴。你想讓胡伯伯被御史彈劾?你驕橫無理,惹出這樣禍事,害得鄭少爺躺在醫館,尚不知悔改,還想鬧得天下皆知不成?」
胡鎮不服氣道:「那張板栗打死人就算了?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洪霖大怒道:「他一個奴僕,欺壓良民,毆打孩童,死有餘辜。什麼草菅人命!」
「不錯!不能草菅人命,此事一定要交由衙門處置。」
一聲清脆的話語傳進來,眾人聽了一呆。皆望向聲音來處。
只見松濤居門外,板栗攙著一個年輕婦人站在那,頭上挽著朝天髻。身穿櫻桃紅刻絲蝶紋雲錦對襟春衫,下面散花百褶裙,眉目清爽,面容沉靜,只是精神不大好,眼底泛青。
他們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下人,各自挽著一個大包袱。
張槐見了驚叫一聲「菊花」,急忙跑了出去,青木也隨後跟了出去。
松濤居看門的老漢忙進來對周夫子稟報,說張家小少爺帶了娘親來求見各位夫子,他便先來回稟,因見眾位夫子談事,沒敢打擾,就等在外面了。
周夫子等人是見過鄭氏的,雖然疑惑,也沒驚訝,就是聽了那句話微皺眉頭。
田夫子卻沒見過,忍不住翻眼腹誹:怪道張家二姑娘那個樣子,有這樣的娘也不奇怪。可是她婦道人家,不懂此中關竅,與人鬥氣,這不是胡鬧嘛!
外面,張槐低聲問妻子:「你咋來了?」
他昨晚回鄭家就怕菊花問這事,後聽說她回張家了,方才放心,誰料到底還是趕來了。
也是,菊花要是知道這事後,還能不聞不問,那也不是菊花了。
鄭氏對張槐點點頭,道:「咱們進去,我有話說。」
張槐忙拉住她,焦急地小聲說道:「菊花,這個……這事不能鬧去衙門,不然咱板栗可要吃虧……」
鄭氏對他使了個眼色,小聲道:「放心好了。」
板栗也道:「爹,娘不會亂來的。」
青木雖然也埋怨菊花,但想著妹妹向來不是那不知輕重的人,因此倒疑惑了。
鄭氏也不多說,自和板栗走進松濤居,向各位夫子見禮。
那胡鎮見了板栗,怒火愈熾,心道你不知死活,少爺便成全你,當少爺真怕御史彈劾?
真是笑話!
本來這事他絕難翻轉,但胡老大一死,情形就變了,就算御史就此事彈劾,然張板栗打死人,他叔叔張子易也休想置身事外。
一個小小的知府,拿什麼與根深葉茂的胡家比?
他便傲然道:「既然這村婦如此維護國法綱紀,那咱們就將此事交與衙門,任憑縣太爺裁決。」
已經翻了臉,他便連虛應情面也不用了,直呼村婦。
本來就是村婦,他就要點醒她。不然,穿得人模人樣的,在這山野之地,還當自己是什麼有頭臉的人物了。
板栗眼中怒氣一閃,被鄭氏把手一捏,便不言語了。
張槐冷笑道:「我們本就是農夫村婦之流,不像胡公子,出身名門,家學淵源,所以幹的事也非同凡響,令人側目。」
胡鎮大怒,卻無可辯駁。
鄭氏一笑,道:「多謝胡少爺體諒。民婦公公見出了人命,不敢怠慢,一大早就派人去衙門稟告,並請班頭衙役帶仵作來驗屍,想來一會就能趕到。」
眾人這才震驚,只有周夫子看著鄭氏出神。
黃夫子氣壞了:什麼民婦公公,張大栓那個人他還不清楚?肯定是鄭氏自己的主意。
他對張槐喝道:「張槐,還不帶你媳婦回去!這事有你出面料理就是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一驚一乍的,跑來這裡成何體統?」
鄭氏心裡直抽,只得低眉斂目站在張槐身邊當小媳婦。
張槐為難地對黃夫子道:「這個……夫子且聽晚輩媳婦說……」
不是他不聽夫子話,又或者怕媳婦,實在是他瞭解菊花的脾性——絕不是那不知輕重的。
田清明也火了:「還說什麼?你一個大男人,跟鄭青木兩人還不能料理此事?就算不能料理,還有你父親,你岳父,豈容一個婦道人家在此指手畫腳?」
洪霖見兩位夫子都急眼了,微翹了下嘴角,心道這婦人還真是有趣,全分不清好賴,這下可熱鬧了。
反正不關他的事,他該說的都說了,如今張家人自己要鬧上公堂,怪不得旁人。
胡鎮滿心暢快,輕搖折扇呵呵笑道:「張夫人既然一定要讓兒子繩之於法,二位前輩何苦攔阻?不如成全她。不過就是流放罷了,若是周旋妥帖,或者能判個徒刑,也不是什麼大事。橫豎張少爺還年輕,多的是歲月能熬。不過,就算年輕,也已經年滿十五了吧?這便不在收贖之例了,何況判的還是流刑。」
這種殺人罪,應該判斬刑,因胡老大是奴僕,板栗是良民,罪減二等,那就是流放二千五百里。
心情一好,他也不稱村婦了,改稱張夫人了。
鄭氏瞥了他一眼,斬釘截鐵言道:「我兒子哪也不去!律法森嚴,自然會懲處那些作惡多端的人,豈能冤枉好人!」
這話說的,眾人全部愣神。
胡鎮還沒來得及大笑,洪霖已經輕笑道:「張夫人好狂的口氣,便是皇子王孫也不敢如此放話。」
張槐和青木雖然相信菊花,但此時也不禁冷汗直冒。
鄭氏肅然道:「非是民婦狂妄。乃是民婦相信皇上的英明睿智,相信皇上選拔的官員能秉公斷案,更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她注視著洪霖,輕聲道:「民婦雖足不出戶,心中卻有這個信念支撐。洪少爺想必見慣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見慣了世態炎涼,見慣了某些權貴欺壓百姓,所以,心中不再有信念,不再相信這世上還有公理!」
洪霖俊臉迅速漲紅,陡然提高聲音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兒子殺了人,就該受到律法懲處,這就是公理!」
鄭氏亦提高聲音道:「我兒子沒有殺人,那人該死!死不足惜!自掘墳墓!就算昨日不死,遲早也是要死的。」
眾人都呆望著鄭氏,覺得她瘋了。
胡鎮終於大笑道:「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打死,居然還敢……」
「眾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見你縱奴行兇,將我侄兒打得重傷欲死,又喪心病狂,對小兒和稚齡幼女痛下毒手,對垂髫稚子拳腳相加,如此行徑,令人髮指,天理難容!!!」
鄭氏清叱連連,每一句話都重重地敲擊在人心中,激起在場所有人的痛心憤慨,連洪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