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早就獲知,靖江王府會派一個大人物來主持潯州的鬥爭,沒想到竟是世子親來。更沒想到此人行事風格犀利,竟單刀直入找上門來。
「世子大人,」金士麒硬著頭皮上前參見,「大人是來看我的火炮?」
靖江世子朱亨嘉微微一笑,「我來看的,是你!」
朱亨嘉,氣勢逼人。他身上好似籠罩著一層威嚴的結界,方圓十步內的大氣壓超過了1000毫米汞柱,壓得旁人胸口發悶。
其實按照明朝的法度,只有親王的繼承人才能稱「王世子」。靖江郡王比親王低一級,繼承人應稱為「王長子」。只因約定俗成,也是為了恭維對方,在口頭上都混稱為世子。就好像後世的「副局長」被恭稱為「局長」一樣。
「金士麒,回答我一個問題。」朱亨嘉指著不遠處那隊炮兵,「為什麼南丹衛這般強。」
金士麒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那些炮兵——雖然只有2個中隊不足200人,只守著16門單薄的小山炮,但那每個士兵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很爺們的氣息,剛強而從容,好像千軍萬馬也會被他們轟殺個乾淨!
金士麒颯然一笑:「說來話長啊。」
朱亨嘉微微一笑,卻轉向了總督商周祚。「從桂林來潯州,我一直在念著廣西護衛……廣西護衛本是我靖江親衛,之後歸入桂省都司管轄,但歷代先王及當今王上皆顧及舊情,對他們多有提攜。歲歲白金萬兩,米糧千乘,若有出征更是酒肉棉帛不計其數。只盼其不負『廣西第一衛』之盛名。」
朱亨嘉的面目忽黯然,「可惜潯州戰亂彌年,廣西護衛一場未勝,寸功未得,戰績不及南丹衛分毫。真是冷了我父王之心啊!」
朱亨嘉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金士麒卻不為所動。他明白這些話都只是鋪墊,接下來才是主菜。
「趙洪堂……」果然,朱亨嘉提到了這個敏感的名字,「這蠢材先是畏賊避戰,又不顧大局挑起內亂。不小心燒了金將軍的船隊……金將軍你別插嘴……即便趙洪堂本心中並無此意,但後果嚴重……金將軍你別急,聽我下面的話……即便趙洪堂未鑄此錯,他亦不足以再領廣西護衛。我此次來潯州就是想向商總督推薦一個人,接替趙洪堂。」
朱亨嘉這一串話說得又急又快又響亮,把趙洪堂之罪說輕描淡寫。就好似小孩子打碎個花瓶之類的。金士麒雖然插不上話,但心裡早已罵了他一百遍啊一百遍!終於等到了空檔,他便怒道:「原來王爺擔心廣西護衛軍心渙散,回不去桂林啊!不知又放出了哪只鷹犬?」
朱亨嘉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就是你呀!」
「我?」金士麒嚇了一跳。「領廣西護衛營?」
朱亨嘉搖搖頭,「是想請你榮遷廣西護衛指揮使。」
金士麒更是不敢相信了,這等好事怎麼會輪到他的頭上?
廣西護衛指揮使。正三品武官,乃是軍戶世襲的最高軍職。全大明帝國限量200名,大多是太祖、太宗朝代的功勳武將家族世襲而來。金士麒在天津與太監劉應坤做生意,曾在那份「賣官鬻爵價目表」上掃了一眼——就連「馴象衛」這種空頭爛衛的指揮使都要3萬兩白銀,那麼廣西護衛這種上等軍衛的指揮使至少價值30萬!
無事獻慇勤,定有詭計。
金士麒搖搖頭,「那可是苦差事啊!」
朱亨嘉臉色頓時就青了,沒想到這小子竟不識抬舉。
總督商周祚卻哈哈大笑,他拍著金士麒的肩膀對朱亨嘉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說這小子鬼道。你與他做交易,絕佔不到便宜。」
金士麒心念卻急轉。暗想著總督說這番話。難道總督已經與這小王爺交流過?莫非已經有些什麼協議?
朱亨嘉聽了總督的話,頓時換了張笑臉給金士麒,「好好,就算我靖江王家拜求你。來桂林吧,只盼你能把廣西護衛打造成南丹衛一樣的精兵。」
金士麒嘴上應付著。心裡卻逐漸明白了——如今總督和藏寶港兄弟們的力量已經主導了潯州戰場,靖江王勢力眼看就要滿盤皆輸,忙派世子來尋求和解。他們推薦金士麒去擔任「廣西護衛」的指揮使,是為了表示誠意。
商周祚雖是兩廣總督,但他是個「京官」,不能任命地方的世襲軍職。按照流程,「衛指揮使」這個職務往往由本省的都指揮使司初定人選,再由總督勘定附議,之後再報兵部審核,最後皇帝佬兒拍板。現在有了靖江王這老混蛋來牽頭,這個任命就順理成章了。
但金士麒該不該答應呢?他用亮閃閃的眼睛望著總督……
商周祚卻說:「金士麒,王爺不但要你去擔當廣西護衛,還想把廣西護衛長期駐在潯州。聽世子說,這潯州蠻民的田產被收繳後,三成留作官田,七成化作軍田。所有軍田都掛在南丹、奉議、潯州、馴象以及廣西護衛名下,都由你來監管吶!」
金士麒心道:好嘛,這是要討價還價、坐地分贓啦!
「官三軍七」,聽起來倒是合情合理,而且讓金士麒佔盡了便宜……他就更是不敢相信了。他又覺得商周祚的態度也很曖昧——到底是想答應靖江王,還是要用自己當擋箭牌?
金士麒便對商周祚說:「王爺忽然就變得厚道了,末將斗膽猜測,除了任命、分田之事,一定是還有旁的條件吧?」
「金士麒果然伶俐!」朱亨嘉突然插話,他向商周祚走近一步,低聲說:「那就向商大人說句實在話——請你速速殺了那趙洪堂!他一死,便一了百了。以後我桂林、你肇慶通力合作,聯手經營潯州!」
「一了百了?」商周祚哼了一聲。「說得倒是輕鬆啊。」
朱亨嘉立刻應道:「我們站在這裡談天說地,當然輕鬆!可是胡扶龍如今也有幾萬兵。總督大人你可不輕鬆啊!若是大人你答應下來,我就結束掉這場戰爭。」
「結束?」商周祚驚問,這好大的口氣啊!
「沒錯!」朱亨嘉向商周祚深深一拜,笑嘻嘻地說:「總督大人,潯州百姓苦啊!我代他們求你。」
商周祚怒道:「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你……你如何結束戰爭?」
朱亨嘉聽到商周祚話裡有鬆動。眼睛頓時閃亮。他指著金士麒:「今日我請你在金游擊面前談此事,是因為有一件『信物』,須由他來鑒定真偽,以示咱家之誠意。」
朱亨嘉行事風格很犀利,不待商周祚追問,他就直接掏出了一份圖紙遞給金士麒。金士麒打開一看。竟是一張地圖,詳盡繪製了潯州南岸方圓百里。上面用了湛青彩墨記錄了胡賊各隊各寨的駐紮信息,更用朱紅色標注了4個大糧倉和7個小糧倉,以及詳盡的輸送和交接線路。
金士麒雙手微顫,眼珠子都快冒出來了。
在過去半月裡,他派出了上百人裡去探查胡賊的糧道。那些小伙子們在陌生的山嶺叢林中苦苦探查。付出了十幾條命,搜集到的情報不足這圖上的半數。此時此刻,他掌握的信息與這地圖上一一驗證,果然都對應的上。金士麒大喜,他不說話,只緊緊抓著那地圖飛速地背誦著所有細節。
朱亨嘉笑道:「金游擊你放心,我不搶。」
商周祚卻急問:「這圖是真是假?」
金士麒的大臉從地圖中升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是真的!」然後又把臉沉下去繼續背誦。
「哈!」朱亨嘉笑了出來,他對商周祚說:「大人,你只要派出精兵循著此圖的路線出擊,就能將胡扶龍的糧道一一截斷,使之匱絕而亡。」
商周祚見金士麒背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說:「世子,我還沒答應你呢!」
「哎呀!」朱亨嘉皺起了眉頭,「那恐怕就會有人報信給南岸。不出一日,胡賊就會重新整頓兵馬糧草,這圖也就成了廢紙一張。」
「你卑鄙啊!」商周祚惡狠狠地盯著朱亨嘉。他嘴唇顫抖著,好似隨時就要噴出血來。朱亨嘉那廝卻得意洋洋地回望著他,滿臉的無所謂。而金士麒也悄悄踏上一步,暗握著刀柄準備迎接任何的突然事件……
但突然間,只聽商周祚厲聲道:「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
七月十日,傍晚時分,潯江南岸的蘆葦叢中驚起一群沙鷗。
幾條小船悄然抵近南岸,水兵們淌水上岸進行探查,確定安全之後便發出訊號,後面便氣勢洶洶地駛來了幾十條大船。
這些大船都是金士麒徵用的,它們紛紛抵近岸邊,拉纜繩、放跳板,各船上兵士便徐徐上岸。馬匹被蒙上眼睛牽上跳板,驚駭得聲聲嘶鳴;小山炮在泥灘上掙扎的推行,緊接著便陷了下去,炮手們忙用肩膀生生抗起;一袋袋的糧食被丟下竹排,用纜繩拉上岸去;船隊的頭尾處,天野級戰船的射手們端著火箭箱,警惕地注視著河岸上的動靜。
趁著天空尚有一絲光亮,又一支陸營大隊登陸南岸。
他們將趁著夜色突進數十里,明日破曉時分便發動突襲。
金士麒站在一條天野船上遙望著河岸上的陸營兄弟們,還有他的親弟弟金士駿。那小伙子正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凝視著西邊的山巒。那冷漠的樣子真是帥極了!
沒多久,陸營便全部上岸,整裝列隊完畢。士駿那孩子低聲喝令了幾聲,又忽然轉身瞥了一眼江面。金士麒忙向他招手……那臭小子屁都沒放一個就拍馬而去,整個騎兵大隊便轟然跟上。
這是「斬根戰」的第三天。
如今,官兵的主力仍在瓦塘鎮附近與賊子對峙。與金士麒配合作戰的陸營部隊只有千餘人,但他們卻是明軍中最精銳的部隊——遷江營的2個騎兵大隊、三里營的2個車載步兵大隊,以及2個新編山炮中隊。
連續三天,金士麒率領著水營船隊沿江巡弋。派出小分隊搜索岸上各處,一旦遇到敵情就火力壓制。每當清空了一個河段,便送一支陸營大隊上岸,奔襲胡扶龍的後方。待任務完成,陸營部隊就撤到岸邊尋求水營的火力庇護,或者上船轉移到另外一個位置去。
總而言之,這些陸營大隊就好似金士麒派出的「海軍陸戰隊」。
過去三天裡,他們已經連續奔襲了20幾處糧倉、橋樑、棧道、關卡,以及數十個的明崗暗哨。一次次成功的突襲,就好似斬斷了大樹的一條條根脈,胡扶龍後勤體系已如枯木般瀕臨崩潰。
無論胡賊如何調整戰術、變更運輸路線,金士麒都會立刻獲得消息。這都是拜靖江世子朱亨嘉所賜。自從商周祚與他達成協議,往日的敵人就忽然變成了同黨,各種信息源源不斷地送往瓦塘碼頭,送上小船,送到金士麒的大船上。
這小王爺,倒是很真心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