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潯州衛的士兵們從酒肆中扯出了幾個歹徒。整個過程都很平靜,酒肆中沒有廝打、叫嚷、踢門之類的聲音,當然也沒有流血。那幾個歹徒被當街按在地上綁了繩索,但他們神色卻很坦蕩,一點畏懼感都沒有。
金士麒冷笑著,這分明是在演戲嘛。
蔡文豹見處置妥當,便轉身指向金士麒身後的那輛馬車。他正準備著說辭,金士麒卻搶答:「不給。」
「什麼?」
「蔡千總,我猜你一定會說陳奚源涉及私鬥,或者編排些混蛋理由,總之要帶走他。」金士麒笑瞇瞇地說,「索性就直說吧,他是我的客人,不會交給你。」
「金都司,你很仗義啊。」蔡文豹把眼睛瞇了起來,就像正午時分的貓一樣,「我這麼做也是考慮到你我同僚的份上,給你留些情面。」
「多謝。不給。」金士麒迅速回答。
蔡文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堅忍著擠出了一個笑容,「老弟啊,請你再機靈一些。說實話,我是潯州的世襲軍將,他是廣州的公子,我與他也素不相識更無深仇大恨,我為何為難他?可是你看看,現在我正向你低頭要人,我……我也是有一番苦衷啊。」
他突然收起了笑臉,「金都司,若要得不到他,我不會善罷甘休?」
金士麒點點頭,「喔,那就說說看,是誰在背後為難你?興許你一說名字,我就怕了呢!」
蔡文豹的眉頭緊鎖,他的呼吸一點點的凝重起來,黑漆漆的眉毛不停地顫動著。他用小眼睛掃著金士麒身後的一干人等,那些私兵和水兵們面對著潯州衛10倍兵力的包圍,他們依然冷靜、堅韌地站在自己的陣列中。他們臉上那種淡然得有些討厭的神情,竟然像他們的主子一樣。
蔡文豹又把目光轉回到金士麒身上,冷冷一笑,恨道:「你真要趟渾水?好好!」
那話剛說完,他向後退了一步,卻吼道:「金都司不給人,我們撤!」
潯州衛的200多名兵士們略有驚訝,他們鬧喳喳地議論了幾聲才轟轟隆隆地撤走了。那幾個賊子們也乖乖地跟在隊伍中離去。不多時,附近幾條街道便空了。
「直娘賊!」姚孟陽終於長出一口氣,他把手裡哧哧冒煙的三眼銃交給屬下,奔過來拉著金士麒的手臂,「金兄,這跟上午的競標有關?」
「沒錯。那位陳兄贏的太大了,大得他承受不住啊。」
「但你袒護他,這又何苦呢。你以為……你承受得住?」
金士麒一笑,「我只是想見識一番,那些混蛋有些什麼手段。」
金士麒此次來參加競標,他早已不甘充當配角,還暗藏著爭勝的念頭。他知道桂林兵仗局在廣西軍政體系中根深葉茂,一定會有些手段來維持其的壟斷地位。所以此次來潯州一定會有一番風波,他早就準備著打一場硬仗。
沒想到首先跳出來是潯州衛,蔡文豹這個小小的水運千總當然嚇不倒金士麒。現在潯州是戰場,這蔡文豹不去前方殺賊立功,卻甘當旁人的爪牙,真是讓人鄙視。不過潯州衛與桂林兵仗局並沒有隸屬關係,他們怎麼會攪在一起?
金士麒下令收了隊伍,再過去掀開馬車的簾子,只見陳公子仍乖乖地躲在裡面。陳公子連聲感謝金都司的支援,想站起來行幾個大禮,卻雙腿發顫站不起身子。剛才可真是凶險啊,這白嫩的公子若是落在了那幫兵匪手裡肯定要遭苦頭。
金士麒悄聲道:「陳兄,你想回廣州嗎,我這就幫你安排。」
「多謝多謝……但我不走!」陳公子使勁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金都司,我為這場招標也耗費了數月的心力,無論如何我要等到明天的結果!」
「陳兄,那結果是明擺著嘛!」
「我知道,可是就這樣逃走我不甘心啊!」
金士麒有些感動,這傢伙雖然身上發抖,但心性還算頑強。金士麒便請他這兩天跟著自己,可以給他保護。金士麒來潯州帶了水營的300多兵,船上還裝載了充足的武器彈藥,可以為他提供強大的威懾力。
陳公子又是千恩萬謝,卻說不勞駕金士麒。他的廣達行與廣東幾家衛所的關係也很好,這次來潯州都是同路而來,住得也近。廣達行還給予那些軍將很多好處,現在正好去尋求他們的照應。金士麒知道這裡涉及了人情世故和某些利益關係,便只把他送到驛館便告別。
……
待金士麒回到住所時已經臨近黑夜,卻忽然又兵士來報告說桂平縣城北碼頭上停靠了一隊運輸船,他們打著的是咱柳州水營的旗號。
「我才是柳州水營啊!」金士麒愣了幾秒鐘,隨後才意識到那是廣東的運鹽船來了,他們比計劃中提前了10天。
當前,金士麒手中的船隻不足十條,他在藏寶港的船台上還有幾條大船,但都處於骨架狀態。但何參將主導的私鹽生意不能耽誤,那是駐紮在貴州的「廣西遠征軍」的軍費基礎,所以今年最後兩批私鹽仍由丁老西負責運輸。
今晚抵達潯州的是20條大河船組成的船隊,運來了4000石的私鹽。船隊總計500多水手,其中只有一名姓趙的把總是真正的水營軍官。他們打著柳州水營的喜鵲大旗,從廣州出發浩浩蕩蕩地逆江水而上,一路上都沒人敢盤查。他們途徑桂平便靠岸進行補給,並準備找女人樂一樂。
金士麒忙帶著屬下們前去接應,並會見了趙把總和幾名丁老西旗下的頭目。那些頭目們歪歪扭扭地站在碼頭上,果然氣質不同凡響——都是些桀驁之徒,他們散漫嬉笑著上前拜見金都司,看上去挺親切的,但金士麒卻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凶煞之氣。大概都是砍過人的正牌水賊吧!
其中一名賊頭還掏出了一封信,大大咧咧地塞在金士麒手中。金士麒撕開外面的油紙,剛把手探進去,卻猛然停滯了——那裡面又藏著一個小巧的白色信封,上面寫著「哥哥親啟」四個字。
多麼熟悉的字跡啊,七分娟秀中更有三分俊逸飄然而出,金士麒哥哥的大心臟立刻狂跳了十幾下。
他把小信封緊緊捏在手裡,不急著打開看,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他先是跟運鹽的頭領們閒扯了一陣子,賞了銀子給他們,最後又告誡他們桂平縣當前局勢複雜,令夜晚提高警惕,不要找女人尋樂子,明日一早就出航。
安頓好了這批渾身鹹腥的傢伙,金士麒又吩咐姚孟陽和劉東昇加強港口船隻的保衛,船上船下要佈置崗哨,再把展會所有的軍火都搬到船上去。
待一切安排妥當,金士麒才捏著那封信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臥房。他插緊房門、挑明了油燈,再把那封信仔細地剪開來看。
果然是小瑤的信。
金士麒離開廣州回到遷江後也曾寫了一封信給小瑤。他報了平安,又簡單說了藏寶港的變化,湊了兩張紙二百多字就沒啥寫的了——軍隊中裡的事情不能說太細,兩家的私鹽生意更不能說,關於國家軍政局勢什麼的估計她也不愛聽。說實話,金士麒前世今生都從未給女孩子寫過信。
更何況金士麒的書法不堪入目,那封信是小弟弟士鵬代筆的。金士麒哥哥心中縱有百般情愫也不便說出口。直到那信送了出去,金士麒依然意猶未盡,只覺得好似虧欠她什麼。
如今,小瑤的信卻悄然而至。金士麒讀著讀著,心裡也暖和起來。她寫的都是尋常瑣事,就像是一個小女孩貼在他身邊用細軟的聲音徐徐說著。
她說,哥哥走之後,她就把金綵樓那間哥哥睡過的小樓租了下來,她隔三差五的就住在那裡。
她說那只白色大鸚鵡下了蛋,兩隻,鸚鵡媽媽日夜都趴在蛋上孵化,誰敢碰它它就啄誰。她說等孵出來就送哥哥一隻,讓小鸚鵡在廣州和遷江之間傳信。金士麒哧哧笑著,心想小妹妹這你就不懂了,你那鸚鵡孤家寡鳥沒配過種,它孵不出來啊!
她說昨天又跟外公吵架了,外公算錯了帳目還不承認。後來吵到傷心時,她就說我過幾月就嫁人了,外公你現在還不疼我,以後見不到我了。於是外公就低頭認了錯,還罵了金士麒哥哥你……
她說前幾日外公買了一隻脖子很長的鹿,那鹿足有三層樓高,說出來你都不相信!那鹿是西洋商人帶來的,想要充當麒麟賣給咱大明皇帝。可惜他們沒有門路,只能賤賣給外公。那鹿長得很俊,但它很臭,因此她不喜歡。還有啊,天涼之後那鹿就生病了,它日夜咳嗽,怕是熬不到新年了。
她說曾經夢見哥哥,夢裡的哥哥變成了一條黑漆漆的大魚,被她放在一個青花大海碗裡游得很歡快。但哥哥很淘氣,突然跳了出去,急得她怎麼抓也抓不到,然後她就哭醒了。
她說今早晨吃了熱滾滾的米線,被汁水燙紅了下頜,疼得她都哭了出來。若是哥哥在,一定會替我吹涼了再餵我吧。
她說聽說哥哥的宅院就要建成了,請在「她的窗外」園子中種上她喜歡的幾種花草。等明年天暖了,她去了遷江就能看見。這一段的下面還詳細記了幾種花草的名字。
金士麒貪婪地讀著。小瑤那俏美的小模樣就在他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來,好像鮮活地伴隨在他身畔。她所描述的那些瑣碎的東西,無不浸染著某些讓人情迷意亂的東西,有懷念,有溫情,更有希望。他把信讀了又讀,幾乎讀了數十遍,不知不覺夜幕已深。
窗外的世界早已陷入了寂靜,隱然聽得到滔滔的河水的聲音,間或著有些嬉笑的聲音,那一定是隔壁的何參將在與姬妾們翻滾吧。
同樣的桂平小城,同樣的黑壓壓的夜晚,有人在飲酒做樂,有人在思念故人,有人為了一兩半錢的銀子睡在陌生的碼頭上,有人在戰爭的噩夢中掙扎著,還有城外的那些災民正在飢腸轆轆中煎熬著。
……
次日,十一月二日,重要的一日。
今天是兩廣總督召集戰備會議的日子。而火銃競標的也將在這日下午進行第二場演示,並宣佈最終的獲勝者。
金士麒昨晚失眠了,被喚醒之後掙扎著爬起來。他正在穿衣披甲,忽然姚孟陽急奔了進來,低吼道:「金兄啊,你的好朋友陳公子被抓了!」
「這蠢貨!」金士麒怒道。昨日他求著那公子接受自己的保護,那傢伙卻自以為與廣州軍人更熟絡,躲到了人家的翅膀下面。現在可好了,看誰能救你!
金士麒追問:「干!誰那麼大膽!」
「還是潯州衛唄,但他們這次奉了廣西總兵府的公文,說陳公子行賄。把他抓進了守備司大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金士麒怒了。
這廣西的軍閥勢力真是太凶殘了,其凶殘程度竟出乎了金士麒的意料。陳奚源那公子哥不過是造了好火銃,威脅到了桂林某些人的利益,竟被如此要挾刁難。金士麒甚至想他自己若不是身為千戶、都司,又有何大人的庇護,恐怕也會遭此下場。
金士麒正皺著眉頭尋思著如何處置,僕役金財又跑進來報告:「老爺,潯州衛蔡文豹來訪。」
「不見!」金士麒怒道,「讓他滾進來!」
金財怯怯地問:「老爺,你到底要他怎樣?」
「讓他滾進來!」金士麒披上了軟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無恥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