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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99章 離別相送 文 / 頑城

    那天入夜時分,廣海衛的水營的守備——姚守義前來拜訪,就是前一晚在嶺南兵備道被打了軍棍的那個軍官。

    姚守義忍著臀部的痛楚來到金綵樓,送來了一張「借條」,說過半年才有銀子償還金士麒替他出那一百兩。這傢伙昨晚徹夜未眠,一小半是因為傷口,一大半是遭受著「人情世故」的煎熬。金士麒為啥要幫他?設什麼圈套嗎?他琢磨一晚上,到了天亮才沉沉睡去,再一睜眼又天黑了。

    金士麒當然不在於這點銀子,他卻暗道這廣海衛真是窮啊——姚守義大小也是個守備,又駐紮在珠江口富庶之地,身上百兩銀子也沒有?他正要收下借條,姚守義又追問:「金都司,咱話先說清楚,你要多少利息?」

    金士麒客氣了半天,那姚守義卻說必須按規矩辦事,我不想佔你便宜,我跟你又不熟。直到金士麒提了10厘的年息,姚守義才踏實下來。他在那欠條上補了年息的條款,在「拾厘」字跡上按了手印,以防金士麒篡改。

    金士麒徹底折服了,「姚守備,你真是個精細人啊。」

    「我以前被小人算計過,不能不提防著。」姚守義撓撓腦袋,「都司勿怪,我說的不是你。」

    「我想也是。」

    金士麒請姚守義一同吃晚飯——放心吧,只是家常便飯不違反朝廷的節儉規定;放心吧,知道兄台身上不適不會把你灌醉;放心吧,屁股沒法坐沒關係,咱哥倆站著吃。

    面對著一小桌酒菜,姚守義匆匆畫了個十字,這動作被金士麒發現了。他忙問姚守義可是天主教徒?姚守義立刻承認了,金士麒便樂道:「教徒好啊,我師孫先生也是教徒,他全家都教徒……你我有緣啊!」

    終於,兩人的關係由此拉近了一些。姚守義很是感慨,說自己是在故鄉入教,最近才來廣東赴任,身邊沒甚夥伴。他禱告總是遭到鄙視,現在終於有了家的感覺。他低聲禱念著:「主,求你降褔我們,並降褔你惠賜的這次晚餐……阿們。」

    金士麒暗道:「明明是我請你的。」

    幾杯小酒下肚,姚守義的話多了起來。他有一個疑問憋了很久:聽說金都司之前在遼東立了赫赫戰功,你在遼東軍中應該很有發展啊,怎麼又去了廣西?

    金士麒當然不能說是因為奴兵實在凶殘,兄弟們打不過他們不想送死,只能戰略轉移到低級區域練兵升級。他喝了一口酒,「我雖有報國志,奈何遼東不留爺……罷了罷了,不要提那些是非!」金士麒滿臉悲慼的表情,輕聲吟道:「青山處處報皇恩,我在廣西也挺好。」

    姚守義感同身受,也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來他本是福建的水師軍官,兩年前澎湖戰事緊張時,明軍招募大批的營兵——也就是非軍籍的官兵與荷蘭番鬼作戰。姚守義之前幹過團練和海防,就被委任了福建水營的一名把總。

    後來澎湖一戰大捷,荷蘭人被趕走,退縮到台灣(時稱東番、小琉球,本書採用當代稱呼),但海疆卻並沒有平靜——荷蘭人退居二線,他們扶持的海寇卻猖獗起來。那些海寇為荷蘭人執行海盜任務,在台灣海域截擊前去馬尼拉和日本的中國帆船。他們羽翼豐滿之後,就拋開了荷蘭人獨立行事。最大的那夥人就是鄭芝龍一夥兄弟們,他們橫行於台灣海峽和千萬日本、琉球的海域上,如今已成壟斷勢力。

    而立下赫赫戰功的福建水師卻被解散了,大批軍將被砸了飯碗。鄭芝龍遂出大筆銀子招募他們,很多福建官兵駕了明軍的戰船去投奔鄭芝龍。

    姚守義的日子過得也苦,但他被天主的光芒所感召著,不想淪落為寇。最後還是借了當地教會的幫助,幫他牽線來到廣東赴任。雖然被升職為守備,卻陷入了新的困境。他手下只有一群老弱之兵,一條像樣的船都沒有,還有受到廣海衛原先的世兵軍官的排擠,日子過得也很憋屈。

    兩人正聊著,去探聽消息的劉東昇回來了。

    金士麒忙把他扯到一邊,劉東昇便報告說:「那消息屬實!」

    他已經查到了,廣州府的大牢裡確實關著個名叫「游老四」的老水賊,判定了斬首之刑。刑期就定在五天之後的八月十八日,這日子還挺吉利的。

    「五天後?」金士麒的心哇涼哇涼,「不是應在秋後處決嘛!」

    「『秋後處決』只是慣例,而不是定法。」劉東昇解釋著,「聽說是提刑按察使司批下來的,說是最近本地的案件多發,要借那游老四的腦袋殺一儆百,因此才提前處斬。」

    局勢逐漸明朗了,但金士麒還是有疑慮。必須找人去大牢中看一眼,才能確認那被斬的是丁老西。魯白刀不是好人,很可能是詐他。

    金士麒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正巧眼前有一位姚守義,他是廣東水營的守備,去提審那死囚可謂是名正言順。

    金士麒轉身回了飯局,「姚兄!來,我們再談談工作……」

    ……

    次日,天啟六年七月十四日,丁老西被斬首前四天。

    清晨,一隻雪白的大鸚鵡撲啦啦地飛到了金士麒的床上,落在了他的懷抱裡,差點被他翻身壓死。金士麒握住那鸚鵡,在它腿上綁了紙條,紙上寫了個「雷」字。按照之前與小瑤的約定,這個字的含義是:事情有變,我們立刻見面。

    放飛了鸚鵡,金士麒便苦苦等候著。他本以為小瑤還會被裝在盒子裡香噴噴地送到臥房來,為此他沐浴更衣,還在房間裡擺放了鮮花和點心。沒成想,直到中午時分才有一個中年漢子來拜訪。

    那男人自稱名叫黃寬,相貌猥瑣,身材短小,一身海腥味兒。與小瑤約定的「切口」都對得上,金士麒只能相信他,就把「老頭子要被斬首」的消息說了。那黃寬驚得身子一顫,汗水便嘩啦啦地淌了出來。

    金士麒頭腦保持著清醒:「事已如此,咱先不擒魯白刀了。讓小瑤派個人來,去牢裡辨識真假。」

    黃寬忙表示:事不宜遲,他願意去。

    之後的事情倒是一帆風順,金士麒之前就與姚守義約定好了,還找了個提審死囚游老四的借口——說那老傢伙在廣海衛的轄區也犯過事兒,必須趕在臨死前讓他交代。再加上適量的白銀潤滑,姚守義就把黃寬順利帶進大牢參觀。

    整個過程,金士麒一直躲在幕後,等在大牢外面的一處生意潦倒的酒樓裡。但那等待的過程著實讓人心急如焚,直至半個時辰之後姚守義和黃寬才出來。

    「怎樣?」

    黃寬面色慘白,「沒錯,是他!渾身傷……老爺子也認出我了,他還衝我眨眼呢!」

    ……

    當天中午,金士麒帶著黃寬,冒著酷熱,在廣州城裡換乘馬車、轎子、騾車、牛車、狂奔、跳牆……終於確定了沒有人跟蹤了,才跳上一輛小驢車趕往小瑤暫避處。

    那是城西南的一處院落,鬧中取靜,低調而安全,還能遙望德興碼頭。原本他們想在此設圈套擒獲魯白刀,現在那計劃已經沒有意義了。

    進了那房子時,小瑤正靜靜地坐在桌邊,她獨自一人下著一盤圍棋。那樣子,很孤獨。

    她見金士麒進來,便用袖子在桌面上輕輕掃過,把半局圍棋都掃開。這才起身拉開椅子,讓他坐下說話。金士麒言簡意賅地把老頭子的消息說了——那是噩耗,他幾乎說不出口。小瑤沉默著,安靜地聽著,胸口快速地起伏著。金士麒本以為她會哭起來。但她沒有,她眼睛中閃爍著晶亮的東西,卻一直屏著淚水。

    她盯著凌亂的棋子堆,半晌之後才說:「哥哥,謝謝你。」

    金士麒立刻就感動了,很想抱住她安慰她疼她……可惜黃寬那廝還在旁邊,真是不懂事的傢伙。

    小瑤不是孤身一身來廣州,她還有十幾個幫手,都是最凶悍而忠誠的暴徒。金士麒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只有小瑤和黃寬與他商談。

    黃寬提出了一個建議,可以把丁老西要遇害的消息傳出去,一定會有人跳出來保他。

    丁老西與廣東的官僚們可不是泛泛之交,那是幾十年的利益和鬥爭之後才結成的「共生」局面,是上百萬的白銀和千百條人命所締造的利益紐帶。如今要謀害丁老西的只是一部分官僚,而獲利於丁老西的那些官員們卻被蒙在鼓裡,否則一定不會袖手旁觀。那廣州府每年要斬幾百顆腦袋,那些人不會想到「游老四」就是「丁老西」。

    可是廣州這邊的人脈資源都掌握在魯白刀手裡。小瑤這些人是從「老巢」來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官員哪些可以依靠,哪些是敵人。若是不加分辨地把情報傳遞出去,只能引得一片動盪,敵人甚至會搶先在牢獄中就把人給殺了。

    幾個人分析了半天,最後唯一的可行之策,竟然只有「劫法場」這一條路了。現在那丁老西困在大牢裡,隨後又關在囚車裡,只有到了法場上才能一博。最凶險、最殘酷的方法,也許才是最簡單、最可行的辦法。

    「叫阿強、老瓜他們過來吧,我們談談法場的事兒。」小瑤吩咐著黃寬。她又望著金士麒,「哥哥,你去吧!」

    「我……」

    「放心吧,我們自己能行的,我們是專做這行當的。」

    「此話怎講?」

    「靠幫、跳幫、衝殺、刀砍劍刺……」小瑤掰著細嫩的手指一一細數著,「類似的事情做過多次,只不過這次守衛多些罷了。」

    金士麒知道他們接下來討論技術細節。雖然自己有大恩於他們,但畢竟還不是自己人,彼此還是要有所保留、有所警惕。

    金士麒便告辭,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剛剛跨出門檻一隻腳,小瑤卻起身跟了上來,「我送你一程。」

    她沒說什麼告別的話,只是默默地送他到了院門前。但出乎意料的是當金士麒上了小驢車,小瑤竟然也跳了上去,還挨在他旁邊坐下了。那香香軟軟的小身子幾乎是貼在他身側,金士麒耐不住了,就伸出了大手要摟住她。

    「不行,哥哥。」她悄聲說,「我是不能碰的。」

    小驢車徐徐前行,小瑤掀開車子的簾子,遙望著廣州城南的江河。德興碼頭就在幾里之外,甚至能看到他們之前瞄準過的那條大帆船,它就靜靜地停泊在明亮的陽光之中。

    「我娘說,我爹是坐著一條那樣的大帆船離開的,總有一天會回來。」

    金士麒早就聽說過,她自幼跟著外公長大。她的母親,就是讓粵海上一代英雄們晝思夜想傳唱多年至今仍戀戀不忘的那個「勾魂」美女。至於她的父親,倒是頭一次聽她提起。

    「我就一天天坐在礁石上等著,想著爹爹是什麼樣子。」她盈盈一笑,「我身邊的那些孩子,都不敢在我面提及他們的爹爹,都被我揍怕了。」

    金士麒想著小瑤揮拳打人的樣子,一定可愛極了。他不插嘴,只聽她緩緩地說。

    「至今,我也沒見那船回來。」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清冷,「其實我娘是騙我的,她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

    沒有留下名字?一個神秘的男人——他來了,他埋下一枚種子,他如風般逝去,真是又浪漫又無恥啊。金士麒說:「恕我直言,你爹那個人,我不喜歡。」

    「不是『那個』人。那些年,我娘……很亂,她有過很多相好。她不知道『哪個』才是我爹。」小瑤幾乎是掙扎著說完了這段話,臉色也變得蒼白,「讓你恥笑了。」

    金士麒無言以對。這小丫頭太敢說了,這對於常人來說可是奇恥大辱……莫非她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面嗎?或者拿這個讓我知難而退?女人的思維真是複雜的體系。

    「對了,你姓金……」小瑤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我聽說遼東水師有個名叫『金冠』的將軍,他本是浙江人,你可認識?」

    金士麒微微一笑,「真巧了,我非常認識他老人家。」

    「我娘也認識他……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我娘就去過浙江。」小瑤緩緩吸了一口氣,「我猜想,我應該姓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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